“来之前胡尚书,现在应该叫胡少师了,专门找到了我,跟我谈了谈朝鲜与倭国,自建文二年起,至正统十四年,朝鲜的康献王、恭定王、庄宪王,一共向倭国遣使十八次,其中有回礼使、报聘使和通信使,其中有五次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成行。”李秉说起了离京前的一件小事。
这康献王,是李氏朝鲜第一个受大明册封的朝鲜国王,在永乐元年被册封为朝鲜国王。
可即使如此,这康献王,仍然遣倭数次。
李秉又补充说道:“胡少师告诉我,朝鲜并非铁板一块,越靠近大明的地面,则对大明越发恭顺,越远离大明的地方,就越发的狷狂。”
胡濙当然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他作为礼部尚书,他在提醒出使倭国的使者,要小心提防,大明现在势强,朝鲜自然恭顺有加,一切以‘事大交邻’为主,但是在台面下,也要注意到暗潮涌动。
李秉继续说道:“倭国在南朝鲜的频繁劫掠,导致南朝鲜诞生了一大批倭国的走狗,这些走狗,背靠倭寇,在乡野之间,侵吞良田无恶不作,而这些走狗摇身一变,成为当地的富户缙绅,便愈加影响朝局了。”
“当年王世子李弘暐不肯跪大明使臣,他不是无的放矢,抽风了才这么行动,而是因为他那么做,在朝鲜有很多的拥趸。”
岳谦迷惑的说道:“那不对啊,倭寇侵扰,不是应该恨的咬牙切齿,恨到不死不休吗?这怎么还出现了一堆亲倭的富户缙绅呢?”
按照大明的一贯发展,如果说谁亲倭,就等于把十八代祖宗都给骂了,若是说谁通倭,那就是奔着你死我活的地步去的,在大明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反倭都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现实往往不是如此。”李秉叹气的说道:“不过都是利益,这些亲倭的富户缙绅,他们本身就因为倭寇起家,现在的朝鲜王李瑈,即便是对大明恭顺无比,但他也不是能决定所有的事儿。”
“所以,我们仍要小心,有朝鲜富户缙绅通倭,如果有必要,我们是不是请陛下动用大明水师,短暂封闭朝鲜海峡,截断山名氏的来自朝鲜的支持?”
袁彬再次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来了,正好帮朝鲜清汰一下,朝鲜王李瑈不敢干,我们就帮他干便是。”
“我还担心山名氏顶不住,现在看来,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长期的低烈度战争,是日拱一卒的核心战法,而这个低烈度战争会制造出一条血腥的无人带来,最终变成一片不毛之地,进而更加容易统治。
而现在这种低烈度的战争有利于倭银入明,增大倭银产量,袁彬就更加不愿意尽早结束了。
袁彬之所以没有派除青兕组外任何的支援给大内氏和尼子氏,也是处于这个考虑,他担心太用力了,山名氏快速倒下。
一旦石见银山真的掌控在了大明手中,大明自有的高道德劣势,又很难做到如同山名氏那样残忍的朘剥和压榨,毕竟比起朘剥倭人这件事,倭人本身更加擅长。
维持现状,是袁彬目前的打算。
很快,石见山的血战,就让大明一众频频侧目,袁彬、岳谦、季铎、陈福寅、李秉已经觉得自己足够的残忍了,足够的不把倭人当人看待,但是倭国大名在这方面更胜一筹。
前日双方为了争夺一座箭楼,死伤数百人,今日双方为了一处高地,又死伤了数百人,下午为了一个工坊、为了一亩田地又死伤了数百人。
用尸山血海去形容石见山战场,丝毫不曾有半分的夸张。
袁彬到底是没有动恻隐之心,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残忍的发生着。
在战争发生的第二个月,如同李秉担心的那样,山名氏突然出现一群来自朝鲜的武士,这些生力军的加入,让大内氏和尼子氏的战线立刻后退了数里之远,只剩下了坚寨关隘。
袁彬召见了细川胜元,要求细川氏的武士前往前线。
细川胜元既然在这个买卖里,赚的盆满钵满,就不能一点力也不能出,在经过半个时辰的交谈之后,细川胜元最终答应了下来,这天底下就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既然想挣这个钱,就得出力。
袁彬控制细川胜元的手段非常简单,只需要扣住细川胜元的船证,细川胜元的营生,立刻就断了。
细川氏的武士出发了,而李秉也离开了堺城,拿着一大堆的船证,打算去京师好好跟这帮大名们,谈谈利益分配的问题。
当敌人拧成一股绳的时候,自然不好对付,但是李秉有很厚重的谈判资本,那就是船证的发放。
细川氏的武士和李秉在政治上的运作,让山名氏推进的战线再一次的缩了回去,战局再次开始相持,袁彬将倭国发生的一切写成了奏疏,送往了大明。
朱祁钰收到袁彬奏疏的时候,正在泰安宫里抱孩子,高婕妤在九月初诞下了一名公主,小公主已经两个多月了,愈发的可爱了起来。
朱祁钰赐名朱见莹,发了百事大吉盒。
奏疏来了之后,朱祁钰放下了孩子,和高婕妤又说了两句话,拿着奏疏来到了泰安宫的御书房,看起了袁彬的奏疏。
“袁彬还没用出全力来,这要是用全力,山名氏不就如同蚂蚁被拧死那般?”朱祁钰看完了袁彬的奏疏,批复之后交给了兴安发往倭国市舶司。
在批复中,朱祁钰给袁彬极大的自主权,若是力有未逮,随时想大明求援;若是想当倭国国王,和倭国的大名们虚与委蛇,那朱祁钰也可以册封,不用担心大明,或者说他这个皇帝的态度。
他只要倭银,这方面袁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陛下,倭国国主敢称天子,实乃是僭越啊!”兴安作为内相,司礼监提督太监,自然也看过这封奏疏,对于那近乎于羞辱的十七条的第一条的分歧,知之甚详。
在兴安看来,这倭国天皇,简直是十恶不赦!
但是陛下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
朱祁钰笑着说道:“现在这样,比灭了倭国还要难受。”
在大明最大的刑罚是斩首吗?
斩首就一死了之,最大的刑罚是送解刳院,如同进入了无尽地狱之中,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刑罚。
朱祁钰对倭国和交趾的态度完全迥异,对交趾,朱祁钰自从登基之后,就从不掩饰对交趾的企图心,在讲武堂一进门的巨幅堪舆图上,交趾的位置,始终是大明的四方之地,还有旧港宣慰司。
但是对倭国,朱祁钰一直只要白银,掏空了倭国的白银,倭国就成为了真正的不毛之地,再无崛起的可能。
“最近翰林院倒是有趣的很,开始讲什么天人感应来了。”朱祁钰将另外一本奏疏拿了出来,在手里拍动着。
在这些翰林院的笔杆子手中,大明朝成为了历朝历代最黑暗的王朝,其理由就是自古以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属于天道的,天子和皇帝只是代行权力。
历朝历代有志的皇帝都要去泰山搞封禅,向老天爷表达自己遵循了天道。
即便是最为专制的秦朝,也是如此。
但是大明却完全抛弃了过去的法统,什么天道、道统都不重要了,化公为私,整个大明朝成了老朱家一人的私产。
先是批判了一下大明皇室的非刑之正,破坏大明法度,一本《大诰》法外之法,在刑部之外还弄了锦衣卫,在内阁之外,又搞了个司礼监,朝廷之外再设小朝廷,简直是闻所未闻。
破坏法度的结果,就是用权术来完成皇帝对资源调配,而不是传统的功勋奖惩,比如胡惟庸大案,比如蓝玉大案。
而后又批判了大明不恤民力,天下利出一孔,大明皇帝不顾天下苍生,只管自己一家之私,只管自己的收入,把麻烦甩给了朝廷和地方去处置。
如此下去,天下必亡,而陛下不革故鼎新,就是大明亡国之君。
日后说起来,必然是大明亡于景泰。
如何改变陛下是亡国之君这一种可能?
崇古,把天下还给天下人。
朱祁钰初读的时候,只能感慨读书人的逻辑真的非常严谨,居然能引经据典的把逻辑搞得这么自洽,但是细细一读,完全是狗屁不通。
“孔府在的时候,他们跟在孔府后面,骂老朱家暴发户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呢?”
“现在孔府倒了,他们就说我老朱家化公为私,将天下变成了我们老朱家的天下了。”朱祁钰将奏疏仍在桌子上,嗤笑的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急什么,这天下最终还不是他们的天下?等朕死了,他们还不是卷土重来?”
“朕知道他们很急,但是朕还是觉得他们先别急,先蛰伏起来,积蓄力量,等着天变再谋而后动,方能成功。”
朱祁钰还给都察院的读书人出谋划策起来,他说的这套其实不新鲜,就是当初大明得天下的核心套路,广积粮、缓称王。
当下大势不可为,那就不为,积蓄足够的力量,再倒行逆施,才是上策。
眼下翰林院这么搞,就像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
朱祁钰真的听了这套理论,那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君。
他真的如同读书人说的那般,这天下立刻就变成了倭国的模样,群雄蜂起地方割据,民不聊生千里白骨,只有死的人多到所有人无法承受的时候,才会达成了新的共识。
这种丧乱天下要持续多久?
按照历代来看,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
“这翰林院要不要给他解散了?反正留之无用。”兴安疑惑的说道,这翰林院的笔杆子们,整天骂皇帝亡国之君,还能活的这么滋润,陛下实在是太仁慈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随他们说去吧,这理都是越辩越明,怕就怕的是不敢辩、不能辩,那才是真的不砸了锅,只要能辩,那就是思辨。”
“谈,没什么不能谈的。”
“这些读书人,永远不知道,不谈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只要发生改变,就会触动他们的利益,一群糊涂虫。”
朱祁钰可不是在空口白牙,有些公理是颠不破的,只要开始谈,谈来谈去,辩来辩去,最终每一条道理被辩了出来了,他们对知识垄断的解释权,就薄弱一分。
朱祁钰损失的是面子,但是最后这些人丢的是里子。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谈,还不允许旁人谈,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才是对这些人最有利的做法。
“要是胡少师带着翰林院的翰林们搞倒行逆施,他们也不至于这么的丢人。”朱祁钰最终将翰林院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送到了小膳房引火用。
“最近李宾言一直被弹劾,弄清楚原因了吗?”朱祁钰翻动着一叠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
天下谁不知道,憨直的李宾言是他朱祁钰护着?
朱祁钰赐下去的永乐剑,都是事毕收回,唯有李宾言这个有赤子之心的臣子,朱祁钰怕他在外巡抚真的把命丢了,就让李宾言一直带着永乐剑护身。
就是如此,李宾言最近被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弹劾了。
在李宾言被弹劾的奏疏中,还夹杂着很多对李宾言溢美之词,在这些描述中,李宾言立刻就成了另外一个于谦,堪当大任,当调回京师堪以重任。
被骂的是李宾言,被褒奖的也是李宾言,最近朝臣这股风力,让李宾言立刻成为了风暴的中心,把朱祁钰都搞的一愣一愣的。
这到底是要让李宾言死,还是要让李宾言飞黄腾达?
“最近计省定船证数量的日子快到了,松江巡抚李宾言在这件事上说话管用,无论是夸奖还是弹劾,无论是倒李还是挺李,不过是为了让李宾言挪挪位置,把松江巡抚的位置空出来罢了。”兴安将自己在燕兴楼耳闻的内容,告诉了陛下。
无论是希望李宾言倒霉还是希望李宾言升官,其实目的都是一样的,松江巡抚得换个人来。
朱祁钰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笑着说道:“果子熟了,知道馋了,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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