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李燧这样,破产才能走五千里路来到京师
参加春闱,到了京师手中的闲散银两,哪里够这
等规格的请师宴?
请师宴非常的重要,在官场这个最是无情的
名利场上,你若是身后没人,就是小吏也要对你
蹬鼻子上脸。
「当初商师父参加科举的时候,难道就没有
参加这等筵席?」朱祁钰看着商辂颇为拘谨的模
样,颇有些明知故问的问道。
作为九卿之一的商辂,朱祁钰对商辂进行过
背调,若非如此,商辂怎么可能做太常寺卿。
「家贫,无从至书以观。」商辂看着如此奢靡
场所,还有这些陪酒的女子们,露出了一份苦
笑。
商辂引用元末明初的知名文臣宋濂的《送东
阳马生序》中的一句,表达了自己并没有钱办这
等请师宴。
穷,大抵是寒门的共同写照,能来到京师参
加会试,已经倾尽家财了。
「那商师父还真的是厉害啊。」朱祁钰由衷的
说道。
商辂可是大明朝唯一的合法三元及第,另外
一个黄观被朱棣革除了功名,当年居然没有请师
就可以三元及第,属实是读书读通透了。
商辂叹息的说道:「宣德十年乡试过,蹉跎
十年未登科,正统十年方及第,再回首,十年已
去。」
商辂在宣德十年已经乡试第一,可是这中间
十年一直蹉跎,直到正统十年,才豪取了会试第
一和殿试第一,商辂一连用了四个十年,表达了
自己对往事追忆的无力和酸楚。
这十年的蹉跎,就是商辂请不起师的因果,
是他人生至暗时刻。
中了举人本以为鱼跃龙门,才知道前面是更
黑暗的路在等着他,这路,一走就是十年。
若是商辂有那么些银钱,他的才情,便早就
中了进士,但是他没有那些银钱,只能这么考下
去。
正统十年是一个有趣的年月,那会儿杨士奇
刚倒台,王振正在偷偷摸摸的僭越神器,就这么
个露头的时机,商辂抓住了。
「这商师父常年位居高位,就没有人请商师
父?」朱祁钰当然知道商辂蹉跎那十年未曾中
科,过得是怎么样的日子,其中的辛酸,不是三
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倒是商辂一朝金榜题名天下闻,平步青云,
在翰林院一直坐到了翰林院学士这一个位置上。
「有,不过都被我给回绝了。」商辂沉默了片
刻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天
下寰宇无法荡清浑浊,只能做到独善其身。」
商辂深受这请师宴的大害,岂能再助长这种
风气?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当然,有的人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就会报复
性的助长这种歪风邪气,非但不憎恶这种现象,
反而是同流合污,助纣为孽,而且是多数。
一朝得势,甚至连自己村里的狗,都要安排个位置,领些俸禄。
朱祁钰笑着说道:「若是天下的读书人都像
商师父如此独善其身,便早就还了这天下朗朗乾
坤了,可咱观商师父似乎无意升官发财,整日里
就写点史书,大丈夫,居于天地之间,当封侯拜
相!」
商辂立刻说道:「自己知道自己,没那个本
事在泥潭里打滚,还不如清贵些,清了,自然也
就贵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商辂读了这么些年书,早就把脑袋读木讷
了,让他修史他可以修,可以明明白白的讲实话
和真相,商辂便更加如鱼得水,可是让他在朝堂
这个泥坑里挣扎,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下了套尤不
自知,稀里糊涂的进了诏狱。
他从翰林院学士到太常寺里,着实是翰林院他实在是待不住了。
对于皇帝有意让他升一升官儿的打算,他只
能谢谢皇帝的美意。
朱祁钰从来不勉强人,他当然详细了解过了
商辂之后,才想着让商辂从政务官转为事务官,
所以就带着商辂出来瞧瞧热闹,可看商辂无意于
此,他便止住了这个话题。
没和陛下一起看过热闹,怎么封侯拜相。
强扭的瓜止渴,但是不甜。
这几个陪酒的仙女们多少从这话里话外的气
氛里,感受了一些异样,这位贵公子怕是天大的
贵人,绝非商贾之家。
这来到红袖招的士大夫们,哪个不是用鼻孔
看人?就是那些豪奢户,能在她们面前摆阔,可
是在这些朝中的士大夫们面前,个个都是低三下
四。
这位很是厉害的商师父,听他们的闲谈,显
然是正统十年进士及第的进士了,而且在朝中官
阶不低,可就是这么个人物,在这位贵公子面
前,也是下位。
贵公子不动筷子,这商学士连看都不敢看一
眼。
商辂的拘谨一方面是自己真的不适合这等烟
花之地,他做了一辈子的君子,这等地方若非皇
帝带着,他一辈子都不会来,那些流连青楼的风
流子,大抵都是在朝堂上郁郁不得志之人。
第二方面则是面前是陛下,他不敢不拘谨,
殿前失仪,那可是大不敬。
这几个陪酒的仙女,看似在说笑,把场子烘
托的热闹无比,但是几个人也是颇为小心,这场
上以朱祁钰为圆心,五尺之内,形成了内外两个
气氛迥异的氛围。
这要是一不小心开罪了,明天就不知道沉到
哪口枯井里了。
她们会对今天的事儿守口如瓶,把秘密烂在
肚子里,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会说,胡濙说过,三
教九流七姑八婆们的嗓门很大,但是真正的辛
密,却不会和任何没有资格的人知道分说。
比如襄王府的世子在外面还养着一房小妾,
还有个儿子。
商辂也是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不识抬举
了,陛下有意提拔,他却不肯,这不是忤逆上
意,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钰却浑然不在意,和商辂聊着朝堂
内外一些趣事。
商辂本来惊恐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陛下
的确是非常好相处的人,只要不损害大明利益,
陛下都是和风细雨。
兴安和一个小黄门耳语了两声后,俯首对朱
祁钰说道:「皇爷爷,请师宴开始了,小厮请咱
们过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时辰到了,走,看
热闹去。」
兴安走在最后,掏出了几枚银币给这几个陪
酒的仙女递了过去,虽然一言不发,但是那副阴
毒的模样,让这个仙女只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
直冲脑门,惊恐不已。
兴安临出门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
眼,让几个仙女身子一抖,牙关打颤。
兴安出了门,才收起了那副阴毒的模样,好
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表情,才摇了摇头,疾走了
几步,追上了陛下
他不是在陛下面前一套,在陛下背后一套的
人,只是有时候,他需要变成那个阴毒的人,变
成那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好在,在陛下手下做事,除了陛下刚登基清
宫的时候,兴安要用到心狠手辣这个模样的时
候,很少很少
通常情况下,兴安得配合于少保变着法劝陛
下仁恕之道,论心狠手辣,兴安和陛下还是差得
远。
「请师宴之后,若是中了还好,左右再摆一
桌谢师宴鹿鸣宴,若是不中,那就坏了。」朱祁
钰一边走一边和商辂说着话。
「臣知晓。」左右无外人,商辂称臣不称我,
胡尚书教过商辂,恭顺之心四个字要时刻谨记于
心,才能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你知道?「朱祁钰奇怪的看了商辂一眼,商
辂对这请师、谢师这一套是避如蛇蝎,怎么知晓
朱祁钰要说什么?
过夫痛苦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商格。
商辂好一番斟酌了,才恭敬的回答道:「若
是中了,就是进士,便是士大夫,那就是入了
门,是门里人,若成了门里人,就是一类人。「
「若是不中,不摆这谢师宴鹿鸣宴,那便是
门外人,逢年过年,就要比对老丈人还要恭敬,
才能维持这微弱的关系,稍有不慎,这关系反而
就断了,若是仅仅断了还好,若是再恶了恩师,
那便更难了。「
「不中,则是如履薄冰。可是维持这关系,
那花销便是海里去了。」
「所以科举又叫跃龙门,门里门外,截然不
同。」
朱祁钰走到了兴安早就打点好准备的雅间
里,这里是这场请师宴里,最好的位置,即便是
出来看热闹,兴安也不允许陛下上面还有人。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商辂用精干的语言,三言两语的将龙门二字
解释的清楚明白。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楚的表述明白,完全是
切身感受,年轻时候的商辂,若是倾尽家财,大
抵还能请这么一次恩师,可是不中,那之后的开
销,绝非商辂本就贫寒的家境能够承受的了。
「开始了。」朱祁钰微眯着眼看着台下。
这灯火通明之下,忽然这红袖招内的灯盏皆
灭,陷入了一片的黑暗之中,这台上两列仙女
们,羊着明亮的灯,走上了台,音乐四起,台上
的仙女举着灯盏,身姿在灯光中曼妙雅致。
朱祁钰嘴角抽动下,冷冰冰的说道:「石灰
喷灯。」
这些仙女们手里提的灯,正是石景厂捣鼓出
来的石灰喷灯,因为轻油稀少,这种喷灯的使用
到了今日,仍然局限在很小的范围之内,最富足
的地方,大约是松江府,轻油在松江府集散。
这轻油喷灯,出现在了仙女的手中,可见今
日请师请的一定是贵客,摆出了这么大的排场。
这轻油喷灯的玻璃罩是琉璃,在灯光下流光
溢彩,色彩斑斓。
「僭越。「兴安站起身来,敢当着陛下的面儿
僭越,属实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朱祁钰却示意兴安坐下,朱祁钰从来没说过
这石灰喷灯不准民用,松江府的匠城里的路灯,
朱祁钰就准了。
只不过轻油很贵重,轻油用在这地方,让朱
祁钰有些心痛不已,好东西被糟践了那种心痛。
泰安宫里的灯里只有一颗灯芯。
商辂自然知道其贵重,他平日里都是能省则
省,用在这种地方,让商辂有些坐立不安。
「认识下面的人吗?」朱祁钰侧着头对着商辂
问道
这请师要请老师父,那老师父自然得是德高
望重,这进门来的老师父,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
人的目光。
认得,承务郎右春坊右替善兼翰林院检讨
钱溥。〝商辂语气不善,这算是他的老冤家了。
这钱溥是翰林院经筵官讲筵学士、右春坊大
学士、咨政大夫兼户部右侍郎萧链的门下走狗,
这钱溥在翰林院就和商辂闹得不可开交,老死不
相往来,商辂去了太常寺也不清净,换成了萧镃
整天寻些由头,为难商辂。
商辂和这钱溥、萧镞在争什么?
争夺主持稽戾王实录的编纂。
就从这名字起,商辂就和钱薄的意见不同,
商辂坚持以《稽戾王实录》来编纂,而钱溥则要
以《正统君实录》来命名。
正统君大抵和当年建文君命名法是相同的。
既然是实录,那必然是皇帝的实录,以王相
称不合适,以君恰当。
商辂作为主持编纂者,在请教了胡淡之后,
坚决以稽戾王三个字为命名,尤其是戾一字,这
是陛下当年钦定的谥号,是盖棺定论,绝无更易
的可能
朱祁钰还未说话,就看向了门口,这钱溥好
大的排场,光是开路的家仆就带了六七个,比朱
祁钰明面上带的人还要多。
相比较从不踏足烟花世界的商辂,钱溥一看
就是熟客,这一进门就直接奔着朱祁钰这雅间来
了,这里是整个红袖招最好的地方,这走到半
道,被拦了下来。
「我倒是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谁!今天请
的是我,这雅阁我居然进不得?就是商辂那厮今
天在此,我也进
得!」钱溥直接被这一番阻拦给
气坏了,当场脸就被气涨红起来。
他是被请来的!
这被请了过来,居然进不得雅间?
「这钱溥这么惦念你?」朱祁钰听到钱溥半道
叫嚣,便看向了商辂,这钱溥显然是把商辂当成
了心腹大敌,心心念念比记挂老婆还要上心百
倍
「他那是恨我,恨我拦着他的路,他以为若
非我,这太常寺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商辂又
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一番,这梁子为何越结越深。
太常寺卿是个清贵的官儿,但也是九卿,尊
贵无比。
「那不是咱任命吗?」朱祁钰有些摸不清楚头
脑,京官任免向来朱祁钰圣意独断,连大明百官
之首于谦都只提供建议,从不参与决策。
这钱溥居然以为是他的?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这钱溥当年的恩
师可是户部右侍郎萧镃。
朱祁钰对卢忠挥了挥手,这阻拦钱溥的锦衣
卫们便不再阻拦,这钱溥吵吵闹闹的闯进了雅间
之内,这一进去,钱溥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路,刚
要喷两句假清高。
可是这钱溥一看到朱祁钰的时候,暗道:坏
了!
钱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若是看了黄历,决
计不会出门来这红袖招,他万万没想到,陛下能
来啊。
「商学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看,你
倒是想清净,可是有的是人不让你清净。」朱祁
钰并未理会吓失神的钱溥,反而对着商辂意有所
指的说道。
商辂想清净,门都没有。
朱祁钰不逼他,自然有的是人逼他。
在门里,就得一步一步的不断的往上爬,一
直爬到最高处,从官选官变成世袭官,才算是到
了终点,若是中问想停下,后来者就会捅死你这
个拦路虎,你不升就挡着别人上升的路了。
商辂其实在钱溥进门的时候,就知道,终究
是躲不掉了,从太常寺卿开始,商辂就只有一条
路可以走。
商辂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能
让臣把这《稽戾王实录》修完吗?」
朱祁钰没有为难商辂笑着问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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