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德被授予了奇功牌。
大皇帝的奇功牌有那么好拿的吗?
时至今日三年有余,大皇帝一共授勋了三十枚,其中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前,战阵夺朱祁镇龙旗大纛的就有十三枚,包括大皇帝自己。
仅有六块非军功授予。
分别是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胡濙和他陈有德。
这六块奇功牌代表着在大明前进的路上,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这是来自皇帝的肯定,这是大明对他的肯定。
“好了,再接再厉。”朱祁钰拍了拍陈有德的肩膀说道:“不要这副模样,大明绝不薄待有功之臣。”
朱祁钰看着陈有德激动的模样,满是笑意的劝慰着,大明的奇功牌不好拿,每一枚的背后,都代表着对世界的改变。
这些奇功牌都会登记在册,或许他们都会被忘记,但是他们真的在用双手改变这个世界。
朱祁钰坐上了辂车,回到了京师,上元节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是朱祁钰却依旧是忙忙碌碌,百姓越是欢悦,他这个皇帝做的才越踏实。
胡濙回到了官邸,他收起了自己的奇功牌,放在了檀木盒子之内,用盒子里的黄绸小心的将奇功牌包好,笑意盎然的放在了衣柜之中。
身前事,身后名。
他的《卫生预防简易方》成书于永乐八年,永乐大帝带领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将蒙古可汗本雅失里打的溃不成军,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本雅失里很快就被马哈木杀死,蒙古自此分崩离析为了瓦剌、鞑靼、兀良哈部。
胡濙献上了卫生简易方,将预防疾病的重要性,写到了书里,但是这本书,最终被束之高阁。
他一直在思考此书到底因何废置,这么些年了,这个问题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的书是简易方,城里的那些大善人们,他们压根用不到这本书,自然有惠民药局,各种良医给他们诊治。
但是城外乡野的百姓们,根本看不懂这本书,有用才怪呢。
自从陛下开始提倡俗字俗语之后,他就开始筹备这本书,而且这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在钻研这本医术。
永乐八年的时候,这卫生简易方不过四卷,现如今已经十二卷之多,皆是俗字俗语。
“老爷,刘吉来了。”门房通禀,刘吉和胡濙是否是坐师门徒的关系,已经在朝堂有了许多猜测,但是刘吉从未私底下拜访过胡濙。
这胡濙刚拿了奇功牌,刘吉就来了。
刘吉入门俯首说道:“见过胡尚书,恭贺胡尚书受赏。”
胡濙笑着说道:“坐。”
刘吉也是个无德之人,两个人算是臭味相投。
刘吉犹豫了片刻说道:“胡尚书,翰林院最近想修一部书,让胡尚书给看看,这东西对咱大明朝是否有用。”
他来找胡濙乃是公事,他拿出了一本书放在了案前。
胡濙拿起来看了片刻说道:“陛下赐名靖安省,你这书名的两京一十三省通志就不对劲儿。”
“应该是两京一十四省。”
刘吉恍然大悟,又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雄心壮志,就怕这寰宇通志还未修好,就得重新修了,唉。”
刘吉要修的书名叫做《寰宇通志》,共计一百二十卷,过百万字的大部头的天下地图。
郡名、山川、形胜、风俗、土产、城池等物,具有标注。
修地理总志,乃是朝廷大功一件,让皇帝心里了然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都有些什么,到哪里有多远,共有多少个官驿,天下的州府县又有几何,又有多少都司,天下兵马粮道在何方。
唐太宗的儿子李泰,曾经用了四年的时间,修成了《括地志》,并以此为功,加入了皇权争夺的行列之中。
胡濙不由的想起了一件旧事,笑着说道:“永乐十六年,胡某和夏忠靖受命编纂《天下郡县志》,最终书未曾修成,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你随我来。”
胡濙站起身来,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后院,打开了后院一个小阁楼,周围铺满了硫磺和石灰。
胡濙打开了小阁楼,一共三层。
他翻找了许久,站在了一个大箱子的面前,打开之后说道:“你让翰林院抽空把这边四箱都搬走便是,都是当初修《天下郡县志》时候留下的东西了。”
“虽然时过境迁,但是依旧有些用处。”
胡濙看着箱子里未曾完结的旧书就是一阵叹息,修地理志不应该吗?那必然是应该,但是为何这书未曾成呢?
因为关于交趾布政司的性质问题,吵吵闹闹了不知道多久,这天下郡县志怎么修,交趾三司修不修?
交趾三司下辖十七府、五州、县一百五十七个,十一卫、三所。
为何会在宣德三年放弃了交趾三司呢?这里面众说风云。
比如永乐十九年迁都,导致在交趾的统治成本急速增高,但是再远还能有川藏远吗?再远有奴儿干都司远吗?
比如北方的威胁远大于南方,导致了军事压力倍增,只能挥师北上,放弃交趾三司。
可是时至今日,大明依旧在麓川等地,设置了八大宣慰司,哪怕是麓川不断反复,但是大明依旧未曾放弃驻军。
最远的在西洋沿岸的底马撒、大古剌宣慰司,依旧有大明的驻军羁縻。
比如大明派往交趾的中官太监马骐,在交趾横征虐敛,导致了交趾局势极为糜烂,当地百姓造反不断,黎利称帝反叛,最终不得不放弃。
但是大明撤军之后,黎利的统治也不得人心,当地百姓数次起义,而且大明的一些人,似乎在交趾依旧是横征虐敛,民不聊生,密州市舶司的账本上,来自安南国的米粱可丝毫不少。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而且堂堂正正。
但是在胡濙看来,不过是兴文匽武的序幕罢了。
征安南是谁?
英国公张辅,作为勋臣之首,只要交趾三司还在一天,就有些人寝食难安。
交趾三司被弃置,英国公的战功都变成了水中浮萍,兴文匽武的大幕正式拉开。
胡濙拍了拍那些已经箱子,上面并未有太多的灰尘,他时常翻阅。
“胡尚书,这交趾修志吗?”刘吉有些拿不准的问道,交趾三司已经被弃置,那这修还是不修呢?
胡濙转过头来,看了刘吉一眼,刘吉比他更无德,但是年轻的刘吉,经验尚欠。
胡濙可是在讲武堂看到过天下堪舆图,上面的交趾三司和旧港宣慰司依旧在大明的堪舆图上。
不过没关系,胡濙自问身体还算撑得住,足够为刘吉撑伞到他有经验的时候了。
十年,应该足够了。
他转过身来说道:“修,我跟你说,这寰宇通志,可以随时增补嘛,不要设限,不要说得那么死,若是有开辟,增补两卷不就好了?”
“要懂得变通。”
刘吉赶忙俯首说道:“谢胡尚书教诲。”
刘吉看着这三层的小楼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一楼都是咱大明的书志,二楼是何物?”
这小楼里的东西极多,比如他就看到了很多当年修永乐大典图志,这二楼是什么?
“二楼是礼法,三楼是天下医书。”胡濙看了眼楼梯,笑意盎然。
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给陛下当礼部尚书呢?
胡濙当然知道刘吉到底想问什么,笑着说道:“若是想看,随时可以过来借阅。”
“谢胡尚书!”刘吉颇为惊喜的说道。
刘吉是个聪明人,胡濙有识人之明,他选刘吉在身边,就是奔着自己走后,大明的体统继续维持下去。
刘吉离开了胡濙的官邸,就来到了文渊阁找到了陈循。
这次想要修《寰宇通志》的正是陈循,但是陈循有很多都拿不定主意,他只能让刘吉去问问胡濙。
这就是权柄丢失之后,不得不求人的时候了。
胡濙能不知道是谁在借着刘吉这个年轻人嘴问事儿吗?
他当然知道,但是胡濙知无不言。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却和陛下若即若离,很多事,陈循都已经无法拿主意了。
陈循听闻刘吉的描述,频频点头,如何修理《寰宇通志》,他心里终于有数了。
礼部跟上了大皇帝的脚步,他们文渊阁、翰林院要是掉队,那还有什么权柄可言?
清名?
那玩意儿能变成印绶吗?!
文渊阁、东阁大学士,历来都是太子少师,东宫潜邸的老师,也都是他们的人。
但是胡濙现在才是实授的太子少师!
陛下是爱惜人的,胡濙的退路,陛下都给找好了。
陈循站起身来,拿着请修寰宇通志的进表,来到了泰安宫请求觐见。
朱祁钰正在书房,宣见了略微有些忐忑的陈循,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说道:“陈学士,今天可是天明节休沐的日子,你这也要给朕讲经不成?不是经筵的日子啊!”
陈循俯首说道:“臣惶恐。”
这话听得陈循实在是太憋屈了,文渊阁从设立至今,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讲经的代名词?
陈循自问陛下在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太庙杀人等大事之中,未曾掉队,他虽然未曾支持,但是更未反对,但是三年了,他终于尝到了左右摇摆的恶果。
身在朝廷枢纽,却只有讲经二字了。
而且讲的陛下还不喜欢听。辩呢,又辩不过胡濙。
陈循刚忙俯首说道:“臣请旨修寰宇通志。欲使宇宙数万里之外,不出户而可知庶几,上下千百年之间,一举目而毕见。”
“岂徒备一时之广览,将以垂万世之宏规,此诚陛下经天纬地之文,足以显继志述事之孝,而光前振后者也。“
“臣等章句腐儒,草茅迂士,叨承委任忝效编。”
“车同轨、书同文,寰宇通志,永传于悠久。”
朱祁钰很不喜欢陈循的一点,就是他老是文绉绉的,他认真的看了许久说道:“很好,陈学士,修吧。”
“需要多少钱?”
修地理志自然是必然的,也给未来一个自古以来的大义的机会。
否则到时候为了国界吵架的时候,没啥真凭实据,如何去吹?
日记开疆自然不可取,但是大明这实打实统治地区,还是的著书立传才是。
朱祁钰肯定了陈循的修地理志书的想法,因为他把馆驿、户丁都放在了书中。
馆驿,是大明皇权的朝廷权柄的延伸。
户丁,是大明拥有多少的财富。
土地在没有劳动的时候,一文不值。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尺为劳动。
陈循虽然有点掉队,但终究知道大明的权柄以什么形式展现,大明的财富应该由朝廷掌控。
这《寰宇通志》成书的时间应该在景泰七年五月,算算日子,刚成书,夺门之变就发生了。
明英宗朱祁镇并不是个大气的人,他为了不让明代宗朱祁钰有修志书志美誉,便将修好的一百一十九卷的《寰宇通志》尽数毁掉了。
明英宗修了一本《大明一统志》。
大明一统志共九十卷,建置、沿革、郡名、形胜、风俗共计三十八门。
那少了的二十九卷是什么?
是馆驿,是户丁。
后世研究大明的驿路,都是研究《寰宇通志》,因为之后的大明地理志再无驿路刊载了。
所以天顺年间修成的《天下一统志》,复辟后的朱祁镇,除了失去了皇权之外,还失去了财富。
南宫复辟,绝不仅仅是一场皇室内讧那么简单。
幸好,朱祁钰已经把朱叫门给直接杀死在了太庙之中。
陈循赶忙俯首说道:“只需十万银币,以供二十九员文林郎出京,四年可成。”
十万两多吗?并不算多,动用人员也仅仅二十九员文林郎出京。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再多给你五万两。”
“让户部清吏司配合你们文渊阁和翰林院,这户丁虽然不要精确,但是千以内,要确定下来。大计之后,要重造黄册,确定天下丁口。”
“此事让翰林院掌院事吴敬也参与其中,翰林院的算学太差劲儿了。”
陈循长松了口气说道:“谨遵陛下皇命。”
没事做,是陈循最害怕的事儿,没事干,代表着权柄丢失。
他自己找了点活儿,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对此事还颇为重视。
“靖安布政司四府之地,也要做志吗?可是河套地区百废待兴,四府之地,也只是简单的划分,之后必然有沿革。”朱祁钰拿着手中的进表疑惑的问道。
河套地区刚戡定,以后对地方肯定会有沿革。
陈循俯首说道:“随时增补便是,地理志岂是不便之物?”
朱祁钰恍然大悟,好嘛,都学会这句了。
怪不得这陈循要把馆驿、户丁都写到前面,这是有胡濙在指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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