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纯并非科班出身,他来宣府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多数以作画为生,但是也不是一无是处,吃着朝廷的俸禄,啥都不干。
他对宣府足够的了解,对马市也足够的了解。
但是上次他抓了一个奸细,得了一块功赏牌后,他就揽下了营建宣府贡市的活儿。
这个活儿很难吗?其实不难,因为大皇帝建立贡市,实在是众望所归之事。
「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
宣府的百姓想要贡市、宣府的势要豪右之家想要贡市、鞑靼人想要贡市,几乎所有人都想要贡市。
私市私集,是在宣府贡市设立之前,就已经极其普遍的现象了,而且借着互市的名义,在山外九州,大肆劫掠的马匪可不再少数。
这种乱象,他几次上书朝廷,却始终没有回应,一来,他的奏疏不受重视,二来,大明如此强大,些许蟊贼耳,不值一提。
土木堡之变以来,他的奏疏得到了极大的重视,而且推进速度极快。
大皇帝送来了三十万枚马价银,作为贡市第一次交易资金,要求不少于五万匹能用之战马。
宣府方面立刻投入了约五万的民夫,在安定门的贾家营,开始营造贡市围城,相继建成了镇朔楼、清远楼等楼宇,负责管理两个互市。
贾家营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却是四通八达,当初也先派遣了阿噶多尔济,意图进攻贾家营,希望能够牵制宣府主力,为攻打万全城做掩护。
可惜的是,阿噶多尔济发挥了鞑靼人的优良传统,望风而逃。
而此时的贾家营因为营建,起了一个围十里的小城营堡,虽然是互市,但是有着极其浓郁的军堡风格,比如有跑马道,也有三层的瓮城。
正统五年,宣化城开始包砖,宣府自此成为了砖城,而这次营建贾家营贡市,不过花费了不到三万块银元,就建成了。
大明银元,比京师贵多了,一块能当三块花,草原人对这种银币颇为追捧。
当然城内主要是以贡市为主。
鞑靼人、兀良哈人都可以驱赶牲畜来到宣府贡市,获得大明的银币,然后用银币换取生活所必须要用的铁锅、盐巴等物。
在某种程度上,朱纯认为大明的银币,更像是一种不容易伪造、制作精美的盐引,大明给银币获得马匹,而大明的商贾,将货物运到宣府,用大明的货物,将大明的银币换到内地。
这不就是翻版的盐引吗?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和边镇粮草、淮南盐息息相关的盐引,完全不同。
首先,就是大明准备了作为交换的盐巴、茶叶、铁锅、农具、马铁铁等物,全都滞销了。
这帮鞑靼的台吉、奴酋带走了大明的银币,留下了他们的牲畜,却没有带走大明准备的货物、物资,生活必需品。
因为台吉和奴酋们,认为大明想要赚两次,第一次是低价收购牲畜,第二次是高价贩售货物。
朱纯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牧民,就是叹息。
天地良心!
这些货物已经非常便宜了,至少宣府什么价格,贡市就是什么价格。
朱纯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说朱纯应该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宣府虽然谈不上缺少这些东西,但是也并不宽裕,结果都被拿去贩卖,这不是里通鞑靼吗?
这不得把朱纯办个通贼的罪?不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这位官老爷到底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朱纯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这些草原急缺的物资,从宣府运到贾家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吸引草原人把马匹送到贡市来。
可惜,草原人的台吉和奴酋,似乎不懂竭泽而渔则无鱼的道理。
百姓对那些闪着光的银币,根本没什么感触,他们看到了那些铁锅、茶叶、盐巴的眼睛才是亮的。
于谦的说法是对的,永乐年间,草原人生计困难,不仅仅是大明的攻伐,其中也有大明制成永乐通宝,被草原人用牲畜换取。
导致了草原上生活崩溃了。
朱纯指着那些拉着银币走了的台吉和奴酋,还有那些看着盐巴和铁锅眷眷不舍的牧民,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那些拉到贾家营的物资,再送回宣府扑买就是,宣府也不宽裕,也不都是什么时令之物。
但是那些走投无路的草原百姓们呢?
他将所有的见闻写到了奏疏之中:「鞑靼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若以物换物,则日滋月息,即令鞑靼、吉囊等部落,众三四十万。」
「然草原竞奢之风甚嚣,徒慕金银之物,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十分肯定,鞑靼王、台吉、奴酋的只带走银币,不带走物资的做法不对。
按照大皇帝的财经事务理论,货币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而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等于零,而其本身充当的就是交换价值,这些是决定了银币成为一般等价物的原因。
这不交换的银币,就像是没有农夫耕种的土地一样,一文不值。
把银币拿走,然后屯在部落里,等到白毛风来的时候,既不能买煤生火,更不能购置布绢遮风,没有铁锅他们只能用皮兜着水煮食,没有盐巴他们会虚弱无力。
朱纯才会说,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的想法,从逻辑上讲,完全是对的,他的道理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就像圣贤书上那些劝人向善的道理,的确正确,但是现实总是如此的荒诞,永乐年间的悲剧,似乎要在景泰年间,再次上演。
举着圣贤书做事,一事无成,这个道理朱纯早就明白了,现在理解更加深刻了几分。
朱纯站在镇虏楼上,看着那些百姓,越想越难受,奏疏是写给皇帝的,那自然是温文尔雅,但是在贾家营互市,他就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对着那群离开的台吉和奴酋,破口大骂:“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土匪!比土匪还不如呢!哪怕是去青楼呢,多少花点!”
“花不了多少钱!带回去点盐巴和铁锅,哪怕是带点毛毡、麻绳也行啊!”
“还让人家老百姓念你们好,就一句话,呸!恶心!”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彼唯有见于近而无见于远,有察于寡而无察于多,端推此辈!”
到底是读书人,最后文绉绉的骂了几句,开始调拨物资回宣府,鞑靼人不要有的是人要,大军正在前线恢复集宁周围的生产生活,需要的物料更多。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再次迎来了黎明的曙光,于谦在巨大的议事台上,迎着紫气东来,打了一套五禽戏,行云流水,最后慢慢收尾。
最近于谦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而且不用走到哪里,都带着口罩。
于谦的身体,是被累垮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最怕的不是遇到了问题,也不是怕没有办法解决,而是有办法,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解决。
于谦最近很少消耗心力去思考过去那些夙夜哀叹之事,大明皇帝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即便是有些小的误差也无妨,都是可以纠正的。
“于少保,征虏将军请少保前往议事厅,将领们都到了。”一个校尉拿着一把方巾,递给了于谦。
于谦拿过了方巾,擦了擦汗,走进了议事台的正殿,现在挂牌前军都指挥司的牌额,有陛下御笔亲书的「耸峙严疆」四个大字。
“参见于少保!”诸多军将拱手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大家都请坐,不必如此拘谨,大军还没打算进军河套,并非战时会议。”
于谦对这种尊敬依旧不是很习惯。
他在正统十三年以前,只不过是地方巡抚,和石亨喷来喷去,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之前,他也只是大明的一个普通侍郎,在朝中甚至连称一声明公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候兵部尚书是邝埜。
坊间多有流传,土木堡之变,是于谦为首的一干臣子们的阴谋,他们阴谋的克扣了大明京营的粮草,才导致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溃败,借机上位。
想想那在通州的八百万石粮草,这个阴谋论,倒是颇为站得住根脚,虽然土木堡大溃败,是因为没有水源,是因为贸然移营。
但是谁在乎呢?大家只想知道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罢了。
按照谁获利最大,阴谋的发动者是谁的道理,这种传闻的指向,应该是当今陛下才对,毕竟陛下获利最大。
但是散播流言的家伙,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骂于谦几句无所谓,他们不敢往陛下脑袋头上扣屎盆子,因为陛下真的会请他们去太医院坐一坐,然后问问他们背后是谁。
于谦很想问一句,自己何德何能呢?
他一个兵部左侍郎,去规划阴谋,颠覆大明皇帝亲征事务,那太看得起他了。
正如现在,将士们如此的尊重他,何德何能呢?
他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于谦经常和陛下论政,除了劝陛下仁恕之道以外,于谦也在努力地学习,当然不是学钓鱼,那老钓不到,全靠水猴子挂钩的钓鱼法,是不值得学习的。
于谦要学那些洞若观火的远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陛下的确是肉食者,但是陛下身后就是悬崖,他不得不远见。
那些远见,于谦每次都要认真领悟,总是颇有收获。
陛下身后有高人啊,百尺那么高。
他要对得起所有军士,对他的尊重。
于谦笑着说道:“武清侯,我需要抽调五百天子亲徒的掌令官,恢复集宁地区的生产。”
石亨坐在了主位,他是超品侯爵,自然不需要对于谦行礼,但是一听于谦要五百个掌令官,立刻就恼火了!
真好意思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陛下亲自教谕掌令官!他怎么不去抢呢?!
“于少保,不是咱老石叩门,也不是咱老石不尊陛下将令,五百掌令官?你还不如把十二团营整个拆了去好了!”
“陛下一共就给了咱老石五百三十二名掌令官,你一下子要走五百,不行,绝对不行!没门,想都别想!”
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那是大军军纪的保障,这要是直接抽走五百掌令官,大军到了河套,就会变成恶犬出笼,把整个河套折腾的不知道什么样才肯罢休。
军纪一旦败坏,想要恢复,除非打碎了重建,否则就只会一直败坏下去。
于谦也不恼火,他笑呵呵的说道:“十月份新的掌令官就到了,咱们至少要修整三个月,安定了集宁地区之后,才会攻伐河套地区,正好赶上趟儿。”
“我这里又陛下的敕谕,武清侯要不要看看。”
石亨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一看陛下的敕谕,他也没办法,于谦说的是实情。
他点头说道:“十月份的新掌令官能到的话,借你五百也无妨。”
“不过于少保,在山外九州、京畿,五百掌令官,那至少能掌三千里,三万甲了,这就是至少三十六万户,集宁满打满算不过五万户,一百个掌令官足矣了。”
于谦笑着说道:“毕竟是再复之地,多是生民。”
“五百掌令官也不够,但是十二团营,只有五百掌令官了,我还需要至少一万兵马,配合这五百掌令官,否则掌令官宣谕,也不太安全。”
石亨眉头紧皱,最后还是点头说道:“那好吧,于少保,需要什么尽管说。”
于谦左右看了看说道:“就平日里十二团营如何拉练,就如何做就够了,只要大军还在,过了最开始这段躁动时间,就不会有事了。”
石亨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
于谦笑着摇头说道:“这东西武清侯真的要学吗?安民之道,可是大道之行,若是武清侯要学,就跟着于某看几天,也不难。”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说道:“还是不学了,于少保竭力施为就是,我还是带兵打仗的好。”
“你们,其他人,也不好去瞎打听,听到了没有?”
诸将领大声的喊道:“谨遵将军将令!”
石亨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也简单,自古将领,掌兵不掌财。
掌兵又掌财的在大汉,那叫豪强,在大唐那叫藩镇,在五代十国,那叫军头。
石亨发现自己差点就咬了陛下下的饵,差点着了皇帝的道儿!幸好闪的快。
“那就谢过武清侯了。”于谦点头。
石亨对着东方大声的说道:“为陛下尽忠竭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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