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叹了口气,他每天都在劝陛下仁恕之道,这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结果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
奉天殿一片安静,于谦这半个事主还能求情,但是最大的事主是陛下。
这求情未果,反而受到了牵连,岂是小事?
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这比杀人还要难受。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
“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窃见陛下以右佥都御史顾耀上言议事,命锦衣卫拿解,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
陈循就是那种老学究,本身就是状元出身,劝谏起来,从来是这个德行。
他说顾耀因为上言议事被拿解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而且知道必然冒犯了忌讳,惹得陛下雷霆大怒。
但是他还是要说。
“臣听闻,君仁则臣直,科道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乃陛下耳目之臣。顾耀等人,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
“若如此,方开忠谠之路。”
“乃今赫然下令,微事拘囚,臣以为在陛下之心,应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即怒绝之也。”
“臣愚钝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这就是大学士,说话做事,比顾耀等人搞的事,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朱祁钰看着陈循,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皇帝仁慈则臣子直言上谏,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是朝廷耳目,这些人身居谏台,就是说话的。
今天赫然下令,小事抓捕囚禁,陛下应该惩戒一番,让他们日后不要胡说八道,而不是突然有意,就立刻怒斩之。
陈循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就跟没说一样。
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稍微犹豫了下,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惶恐,德薄摄于高位,替陛下掌都察院,不敢懈怠。”
“臣闻,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
“陛下,斥都察院,乃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
“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敕科道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
“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顾耀乃是都察院之人,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实质总宪,他若是不站出来,日后没人跟着王文混了。
朱祁钰琢磨了一番王文的话,他说皇帝是脑袋,所有的臣子都是耳目手足。
他的意思是承乏,罢官永不听用就可以了,而非因言获罪,他还请了一条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王文则是为了整个都察院考虑,而不仅仅是为了顾耀三人求情。
陈循劝帝王仁恕之道,是本分,王文为都察院同僚求情,为都察院请明旨可议政事得失,乃是职责所限。
朱祁钰看着于谦、王文、陈循三人,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们以为朕是因言治罪吗?”
“微事拘囚?”
“朕明旨申饬了都察院不得私自稽首、跪拜。不得宵禁后饮酒,顾耀知禁令,明知故犯。”
“可是小事?”
王文、于谦和陈循面面相觑,他们本来以为陛下是因为顾耀上谏怒而降下责罚。
但是事情,似乎不是这个事儿啊。
朱祁钰却看着顾耀问道:“昨日宵禁之后,你与人在太白楼饮酒,五城兵马司问讯轿撵何处,你家轿夫以都察院御史相胁!”
“与你一同违反宵禁的还有谁?你说还是不说?”
群臣一片哗然,还有这等事儿?!
顾耀趴在地上,目光流转,却是一言不发。
朱祁钰嗤笑一声,指着顾耀说道:“这等臣子,可曾有一丝恭顺之意?朕都知道了,还在这儿跟朕打迷糊眼儿呢。”
“顾耀,你真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了吗?”
顾耀终于是扛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说道:“昨夜饮酒,还有右佥都御史张彬、右副都御史陈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指挥,一并廷杖,摘了他们的官帽,取了他们笏板印绶,循例,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的参加科举。”
他们和谁一起喝的酒?
孙忠。
朱祁钰并没有斥责过勋臣外戚,不得在宵禁之后吃酒,大明勋臣外戚身份尊贵,太庙里除了刘伯温全是武勋,武勋是可以宵禁之后活动的,这是皇明祖训的规矩。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全是勋臣外戚、驸马都尉。
但是他明旨斥责过都察院。
这是公然抗旨!
朱祁钰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陈循,问道:“陈学士,你可曾觉得是朕在微事拘囚?”
陈循终归是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臣惶恐,臣诚不知这三人居然违抗明旨,甚至三人成伙,此乃朋比为奸,非臣知道,陛下要打要杀,皆为非刑之正,臣不敢问。”
三人成伙,这件事的性质从抗旨不遵,升级到了新的高度朋比为奸。
陈循给三人行为升了级。
这就不是陈循能劝的范围了,陈循的话翻译翻译,这三个人,在找死罢了。
“归班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循、于谦归班,他们难道不应该劝陛下仁恕吗?
只是陈循和于谦,都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事情并非因言获罪,而是因为抗旨。
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廷杖完先送回奉天殿,朕要他们死的明明白白!”
一共三个人全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被拖了回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还有一个王文在台下站着,朱祁钰要给台谏这样的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正如王文所言,都察院兹事体大,乃是大明监察利器,但是这个监察利器现在钝了,那朱祁钰这个主人,自然要将其磨亮了。
“他们弹劾于谦朋比为奸,那你们却行朋比为奸之实。”
“右都御史王文为尔等求情,也求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朕准了,广开言路。”
朱祁钰看着三个人,继续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就再聊聊你们三人,弹劾的内容。”
顾耀弹劾的奏疏,还是很有必要聊一聊。
“朕认真听了,也听明白了,不就是在说,京师之战打完了,是大明强盛,瓦剌溃逃,于谦无谋,石亨无勇吗?”
“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觉得以大明的国力鼎盛,击退瓦剌,不是长个脑袋,就行吗?”
“这是咱大明赢了,要是输了呢?”
朱祁钰拿出之前兵部右侍郎罗通,那篇课题,播迁之祸。
“就应该播迁至南京,然后,北伐,重拾旧山河,从南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回来。”
“抱着扁担,哭着要北伐,最后却是回天乏术。”
“这样一来,无论是能不能打回来,于谦也有谋略了,石亨也就勇武了,也就没有人质疑他们,感慨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而是满腔悲怆,留下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是陆游所写的《示儿》,临去世之前,留下了这绝世警句,但是终南宋一朝,陆游后人,都没有完成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嘱托。
直到大明。
至于扁担,则是明惨皇朱聿键,隆武朝时候的内阁首辅黄道周,倾尽家财,募兵万人,组建了扁担军,北上抗清,最终被清军设伏全歼。
黄道周殉国。
大明不是没有播迁之祸。
“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被俘之后,就只有播迁之祸了,偏安一隅,都没有打回去了。”
“若是我大明播迁,还能打的回来吗?”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罗通写的那本播迁之祸说道:“兴安,你跟大伙念念,念到夺取军事重镇的部署就可以,后面的内容,罗通自己都没弄明白呢。”
兴安拿起了那本罗通写好的播迁之祸,开始读了起来。
朱祁钰一直闭目养神,顾耀有罪,他的罪并不仅仅是违反明旨禁令。
他们看似是在弹劾于谦,其实是在弹劾皇帝。
朱祁钰凭借着京师之战的功劳,顶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把朱祁镇的帝号给废了,现在顾耀却质疑这功劳没这么大,这是要做什么?
孙忠都告诉这帮御史了,倒于不能涉及到陛下,为何这帮御史就是没听懂呢?
你说于谦的功劳没那么大,不就等于说陛下这皇帝位,篡的不应该吗?
这不是找死?
他等到兴安念完了那本播迁之祸,才说道:“好了,卢忠,把他们拖下去吧,查补后,一并斩首便是。”
罢黜官职永不录用,是防止某些极端的情况发生,比如在查补期间,大赦天下,或者有人捞他们,打动了皇帝,他们不用死了。
依旧不能被听用。
“臣冤枉啊!”顾耀等人最后哀嚎了一声被拖了下去。
钓鱼佬又是下钩,又是打窝,这么久了,地笼终于起作用了!
李宾言本来还疼的龇牙咧嘴,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了…
他挨那三十下的确很疼,但也就是疼了,毕竟脑袋还在。
他没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是人蠢,按着过往的惯例行事,陛下当时并未动怒。
这才是陛下动怒的模样。
都察院居然还有人敢违反宵禁的命令,在外面花天酒地,还被逮到了!
还跟五城兵马司的校尉起了冲突!
还大言不惭的用御史两个字威胁五城兵马司!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了,这是,胆大包天!
这是以为攀上了太后亲族一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最近顾耀和会昌伯走的很近,都察院里谁都清楚,可是会昌伯府在正统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现在已经景泰年间了!
今天廷议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时代变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工部尚书石璞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小时雍坊的官邸营建好了,臣以为应该尽快搬迁,以后这等事,就不会发生了。”
赶紧住进去吧,官邸建的很好,也安全,至少没有地笼。
大小时雍坊的京城官邸营建,在工部、台基厂的通力合作下,终于竣工了。
“哦,钦天监,看看哪天是黄道吉日,就搬进去吧。”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钦天监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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