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下,真正的模样。
此时的大明朝,新朝雅政,有三个敌人。
一个是官僚、勋戚、巨贾的食肉者;
第二个是自唐之后,建立起的士族缙绅把持乡野朝政;
第三个则是皇上朱祁镇。
朱祁钰的真正面目是怎么样?
在狂风暴雨的德胜门外,于谦已经通过千里镜,看得一清二楚。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天空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阴沉的天空,照亮了大地又很快的黯淡了下去。
于谦选的皇帝,朱祁钰,大明天子,哼着小曲,拖着三具尸体的一只脚,将三具尸体,扔进了坟堆里。
天空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那坟堆。
于谦看清楚了,坟堆里的尸体。
他本来以为那是朱祁镇的尸体,他定睛再看,坟墓里还有朱祁钰本人。
这就是于谦在得胜门通过千里镜,看到的那个大明天子。
大明天子,为了大明世代永昌,甚至连自己都要埋葬!甚至自己都要冲锋在前!更遑论这些缙绅们呢?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皇帝啊,缙绅们,凭什么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呢?
于谦看着满地残肢断臂的土木堡战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拧开,洒在了草原之上。
这是朱祁钰托他祭奠殉国将士们的好酒。
于谦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仅仅在土木堡一地,就埋葬了超过八万余大明京营的军士。朱祁镇活着,他们却死了。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引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随行的军士低声跟着哼唱着,一曲忠魂的挽歌,由于谦和勇字营,肃穆的唱给了大明牺牲在土木堡的将士们。
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这五十万的壮丁,五十万户,家家户户都有血仇在身!
此仇不报,大明长恨无绝!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于谦祭奠了土木堡惊变中殉国军士之后,翻身上马,奔着阳和而去。
阳和!
大同府西门外的一个小县城。
朱祁镇出兵之前,大明的英国公张辅,直言上谏,旱气未至,不宜行军,但是朱祁镇不听,行至阳和,天大雨。
八月的大雨往往伴随着狂风阵阵,七月从京师出发的大明军,只备有夏衣,滂沱大雨骤至,狂风之下,士卒饥寒难继,军中大疫横生,数万军士,埋骨于此。
于谦勒马停驻,翻身下马,眼中的悲怆更甚,他再次洒酒祭祀,幽幽长叹一声,道不尽心中凄凉。
这是做了多少孽啊。
于谦祭祀之时,大同府总兵官郭登闻讯,驰骋快马,赶至阳和高坡,见到了于谦。
“出使瓦剌的使团到了吗?”于谦祭祀完了之后,目光眺望着北方的皑皑白雪。
“回少保,已经到了。”郭登赶忙俯首说道。
于谦点头说道:“让岳谦来见我,我就不去大同叨扰了,交代几句,就去东胜卫看看,陛下催的急,我着急回京。”
于谦和岳谦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才互相长揖告别。
岳谦已经做好了效仿小明王旧事的准备,弑君这件事的结局,在大明,廖永忠的例子就在前面摆着,但是岳谦却没有推辞。
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谦给岳谦一壶好酒,权当践行。
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山丘上,岳谦看着那么多冻在雪地和冰晶之内的尸首,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朱祁钰在王恭厂,他似乎又有了一点奇思妙想。
朱祁钰正在王恭厂里,两个手揣在袖子里,端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炼燋炉,目光炯炯。
燋炭是大明钢铁事业,迫在眉睫解决的问题。
但是,迟迟无法炼出能用的燋炭来,成为了巨大的阻碍,一直拥木炭,只能是权宜之计。
而朱祁钰带来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王恭厂在炼燋的时候,朱祁钰也在炼燋,不过他的量极小,都是在小范围的实验罢了,经过了反复的观察和对比,对于炼焦,他终于找到了一些总结性的细节。
王恭厂的大工匠们的土法炼焦,固然可以得到燋炭,但是其灰分极高,呈现出的样子就是白灰色,惨白丝毫没有质感。
一炉至少要8到10天,每次炼焦都是烟尘滚滚,极其呛人。
朱祁钰经过了数次观摩之后,终于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炼焦的过程本身是一种高温干馏的过程。
而焦炭在炉里,先是要经过脱水分解,随后热解,最后缩合碳化。
这个高温干馏的过程,王恭厂的大师傅们,按照过去的经验,将炼燋和燃烧物放在了一起,火太大,就把焦炭点燃了,火太小的结果就是超长时间的干馏碳化。
朱祁钰让人打造了全新的焦炭炉,核心共有三个。
两个燃烧室位于左下方和右下方,而炭化室则在正中央,三个核心室成品字形摆放。
炭化室是用的耐火砖打造,而两端则是内衬耐火材料的铸铁炉门,一册可以用推车推入煤车,另外一侧则勾出已经碳化好的煤车。
在燃烧室下则是蓄热室和进气道,为的是保证温度和减少燃料消耗。
王恭厂距离大明皇宫仅仅不到两里地,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在城中,为了保证大明京师百姓的呼吸道,燃烧室和炭化室的烟气都会排入蓄水塔之后,再排出。
朱祁钰迫切的希望这次的炼焦可以成功。
他已经等了两天两夜,甚至连批阅奏疏都是在王恭厂进行,虽然中间休息了两次,但是也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来到炉子前,张望一番,才会回去继续休息。
就像是农夫在收获之前,总要到田里看看才安心一般。
朱祁钰的行为并没有遭到朝臣们的反对,至少他在关注大明的钢铁生产,也是在关注大明的军备,而不是在玩蛐蛐。
大明新历土木堡惊变,皇帝关注军备,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陛下,似乎是烧好了。”厂里的大工匠名叫徐四七,就是之前提到土法炼焦的人,这次的新炉也是他在主持。
新炉的顶部有观察孔,可以随时观察焦炭的情况,方便加煤、鼓风增热和打开蓄热室降温。
徐四七比朱祁钰休息的时间更少,两天两夜他一刻都没有松懈,不停的记录着变化情况,现在,炼燋,终于成了。
“拉车!”朱祁钰立刻点了点头,这种隔绝炼燋的法子,温度比之前要高很多,自然也会快许多。
徐四七大喊了一声,几个匠人高高吊起了炉门,三个铁钩将燋车缓缓拖出,停放在了边缘,等待着自然风干。
“成了吗?”朱祁钰迫切的问道。
徐四七有些犹豫,又认真观察了一番,点头说道:“看成色应该是成了,不过还得上炉试试。”
“今天能上炉吗?”朱祁钰犹豫的问道。
“可以,正好有一炉歇着,今天就能上!”徐四七用力的点了点头。
炼焦炉并没有停下,一辆新的煤车被缓缓的推了进去。
朱祁钰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若是看到了大明朝勃勃生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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