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王廙饶有兴致的旁观下,李郃亲笔写下了准备派人送给梁姬的第一封书信,记录他这几个月所经历的、值得称道的大小诸事。
“写完了?”
待李郃收笔之后,王廙笑着问道。
“啊,真是要多谢大公子了……”李郃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王廙也不在意李郃话中的讽刺意味,微笑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坏事。……父亲也好,在下也罢,都对子梁寄托厚望,无论是关于我少梁,亦或是关于少君。”
听到这话,李郃心中微动。
的确,王廙此举根本谈不上害他,反而是在帮他与梁姬培养感情,这意味着什么,李郃也心知肚明。
“只是一日写一封信,这未免也太……”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廙闻言笑了出声,笑着说道:“这事你自己掂量吧,但说实话,少君如今被家父限令呆在宫内学习,终日也没什么可解闷的,若是能每日收到你的信,想来她会很高兴吧?”
“……”李郃无语地朝王廙竖了一个大拇指。
王廙微微一笑,随即改变了话题,问李郃道:“子梁,听父亲说,你有意助嬴虔反攻河东?”
“唔。”李郃点了点头。
见此,王廙压低声音说道:“为何改变主意?你的主张不是维持秦魏的平衡么?”
李郃没有隐瞒,如实解释道:“这是基于多方面的考量。首先,魏国至今都不肯承认我少梁的独立,依旧对我少梁抱持恶意,从长远来看,这对我少梁十分不利,必须要让魏国认清我少梁的实力。其次,既然决定要打,我认为不应将战火燃至本土,你看此次魏韩联军反攻河西,秦军还没怎么着,倒是我少梁丢了合阳……还好合阳曾经是魏国的旧土,魏韩联军倒也不至于在城内屠戮抢掠,但倘若此事发生在东梁、旧梁呢?因此我认为,与其在本土与魏军作战,还不如在魏国的土地上与魏军作战,如此方不至于影响国内的发展,也不至于有城池遭到破坏。”
“并非是因为嬴虔的‘利诱’?”王廙好奇问道。
他所说的利诱,即嬴虔许诺河东的城池给少梁,让少梁协助他攻打魏国河东,这事在少梁众所周知。
李郃想了想,对王廙透露了实话:“嬴虔的利诱……不能说不心动吧,毕竟去年光是一个合阳,就让国内增收了不少钱税与粮税,若是……”
他并没有说完,但王廙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显然,李郃其实也想趁着此次与魏国作战,借秦国之力再从魏国啃下一块肉来。
毕竟少梁在排除元里这个空置的城塞后,如今就只有六座城,单靠这六座城,即使有墨家支持,又哪里及得上几十城、上百城的大国呢?
其实他也明白,相比较魏国目前对少梁的恶意,其实秦国的潜在威胁更大,因为秦国对外开疆扩土的信念太强烈了,在军功爵法的刺激下,举国上下都在支持秦国对外扩张,倘若少梁故步不前,只单纯依靠六座城池来发展,那么有朝一日等到秦国对少梁表露恶意时,他少梁绝对无力抵挡。
因此,‘合理’地扩大疆域是必须的。
那什么叫合理呢?
很简单,即不依靠武力。
比如秦国先前将合阳、元里二地划给少梁作为赔偿,这就不违背墨家主张的‘非攻’——虽然目前魏国还不承认这一点,但李郃会让魏国承认的。
只要秦、魏两国都承认了合阳归少梁所有,那么这座并非通过武力夺取的城池,便真正成为了少梁的城池。
“我听父亲说,国内的墨者似乎并不反对你协助秦军反攻魏国?是你跟他们说了什么么?”王廙好奇地问道。
在他看来,国内能够影响墨者的,也就只有李郃了。
“是魏国率先侵占了我少梁的合阳不是么,还囚禁了尹骘大夫,至今没有释放。”李郃摊了摊手道。
其实严格来说,魏国侵占了合阳、囚禁了大夫尹骘,这只是李郃决定助秦国讨伐河东的一个借口,毕竟合阳此前就是魏国的城邑,且魏韩联军也并未实质性地受到损害,就连大夫尹骘,他也只是与其家臣、属族一共被软禁在大夫邑内,只要他们不做出什么危害魏韩联军的举动,按照各国间的惯例,魏韩联军是不会伤害尹骘等人的,最多就是日后让少梁赎回。
但这件事,恰恰就给了李郃合理讨伐魏国的理由。
然而就像王廙所担心的,少梁国内的墨者,一开始并不支持此事,因为他们认为秦国对河东的进攻是‘不义之战’,少梁不应该介入其中。
于是李郃便与钜子墨践就进行过一场辩论,辩论他少梁是否应该为了维护自身正当权益,协助秦国讨伐魏国。
当时李郃问墨践道:“秦国固然不义,但魏国先前舍弃我少梁,如今又占我少梁的合阳,它又是否正义?”
墨践只能摇头道:“魏国亦非正义。”
李郃又问墨践道:“为了我少梁的正当权益,助不义讨伐不义,志在使魏国承认我少梁的独立,这是否违背墨家的公义?”
墨践被问住了。
毕竟墨家反对的是不义对正义的侵略,说白了其实主要指大国对小国的侵略——大国是恃强凌弱是为‘不义’,小国誓死抗争是为‘正义’,除非小国失德,民心向外。
而眼下,魏国率先侵占合阳是为不义,少梁为了自身合理的权益,助不义的秦国去讨伐同样不义的魏国,此举是否正义,这就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似乎少梁此举即可以说是正义,也可以说是不义。
因此当时墨践提出了他的主张:“派使者与魏国交涉,请求魏王承认少梁的独立,并归还合阳。”
当时李郃就被逗笑了,反问墨践道:“钜子认为魏国会答应么?”
墨践又不傻,他当然知道魏国不会答应,只不过这才是他墨家一贯的主张,他作为钜子,怎么能带头破坏墨家的主张?
见此,李郃很诚恳地对墨践说道:“我始终认为墨学是优于法学、儒学的学说,但不可否认,墨学也就不切实际之处,比如让魏国承认我少梁的独立。……独立自强,不受他国摆布,这本就是我少梁应有的正常权益,为何要低声下气地去请求魏王?”
墨践被说得哑口无言。
事实上他也认为少梁独立是正义的正常权益,只不过他不支持用通过武力的方式迫使魏国承认,因为这违背了他墨家的主张,可纠结的在于,他同样也明白,一味的乞求并不能换来傲慢如魏国的仁慈。
沉默了片刻后,墨践问李郃道:“若魏国战败,那就再无人可以对抗秦国,介时秦国必定会变本加厉地进攻诸国……”
“钜子莫非将阻止秦国的希望放在魏国身上?”
李郃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信秦国,也不信魏国,与其让我少梁委曲求全,维持秦魏两国的平衡,我更倾向于我少梁变得强盛,既可用于自保,亦可用于伸张墨家的正义。……却不知钜子信赖魏国更多,还是信赖少梁更多?”
由少梁来阻止秦国?
饶是墨践与李郃交情不浅,也被李郃的话给惊到了。
“做得到么?”钜子惊疑问道。
在魏国与少梁之间,他毫无疑问更信赖少梁。
“做得到。”李郃正色说道:“只要我少梁变得强盛!”
墨践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郃,斟酌道:“看来子梁此次协助秦军讨伐魏国,怕也是别有所图。”
李郃也不在意墨践看穿了他的想法,毕竟嬴虔对他的利诱众所周知:“……我始终认为,正义想要击败不义,首先正义就得拥有足够的实力。我想要少梁变得强盛,钜子希望少梁日后能担负起维持正义的职责,事实上两者毫不冲突,只要钜子放宽‘义战’的尺度。……反之,若钜子不肯放宽‘义战’的尺度,那么,我少梁永远就只有六座城,不,只有五座城,甚至于日后还会变成四座、三座,那时,就算天底下的墨者全部涌到少梁,又如何能在秦、魏等大国之间,推行墨家主张的正义呢?”
墨践犹豫良久,皱眉说道:“子梁所言,确有道理,但我怕引起墨徒的混乱,甚至是质疑、反对……”
“为何?”
李郃摊摊手道:“我少梁依旧奉行墨家的正义主张,只不过稍加改动罢了。钜子,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法学、儒学,都在与时俱进地对自身学说稍作改进,为何墨家却认为几十年前的学说仍然适用于当今呢?难道墨学就当真没有丝毫需要改进的地方么?”
作为主张实事求是的墨家弟子,墨践自然不敢说他墨家学说就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可承认了这一点,那就等于契合了李郃的观点。
良久,墨践皱眉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要与众墨徒辩论一番。”
“好。”李郃也不着急。
就在王廙返回少梁的前一两个月,趁机冬季空闲,李郃与墨践在旧梁召集了全国数千名墨者,商议讨论这件事。
最终,有高达七成的墨者支持让少梁成为正义,变相地支持少梁为维护自身正当权益,协助秦国讨伐魏国,以得到应得的利益。
这一日,钜子墨践在众墨者的围观下,在墨子的画像前,对墨家学说做了一番修改,继而支持少梁协助秦国讨伐魏国。
从这一日起,少梁之墨有区别于齐墨、楚墨等其他各国的墨家派系,虽然依旧主张‘非攻’、‘正义’,但实际上已不抗拒用‘义战’的方式对外用兵,讨伐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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