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回去改文章了,翰林院里的才子们也消停了。没有一堆年轻人在院里“美人”“美人”的念叨,翰林院又恢复了高雅清朗的气象。
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们的心情也舒畅了,感叹着:“少年人真是浮躁。听见美人二字,声也高了,气也粗了,写出的文章都颠三倒四的。还是和衷压得住阵。”
“唐伯虎那篇文章写的还是画法,听着他们议论起来,竟句句都是美人儿,果然该有个人管管他们。”
“我看也不是年纪的事,崔和衷、费子充他们入翰林院时,不也都是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那时候个个也都是严肃端正的人物,是这两榜的进士才渐渐浮躁起来。”
世风日下啊。
去年刚提到掌院学士的张元祯正色道:“须得狠抓一抓翰林院的风气了,尤其得管管那些成日看连环画、写连环画的!《农经》多么好的立意,写书的也叫锦衣卫里头那些美男计美女计的带坏了,竟写些杨贵妃、女儿国,成什么体统!这两科考上庶吉士的风流才子太多,这个风流气是会过人的!”
他说到“写连环画的”时,梁储、王华心口都叫针扎了一把。说到美男计、美女计的时候,两位学士更是连屁股底下都扎起来,坐立不安,恨不能赶紧离开。
当初他们写《王窈娘》时明明翰林院众人都知道,就是不写的也没说什么,现在怎么出了个要掀桌儿的?
对了,张学士那时候早就因为修英宗实录和上官反目,回家教书养望去了……
王鏊这没写《锦衣卫》的都看不下去同僚相残的惨事了,当场劝了张学士几句,叫王、梁二人体体面面地回去了。两人受了掌院学士的打击,也不肯自己憋着,又把那几位写了锦衣卫正本,也在打击范围内的阁老、东宫官都聚起来说了此事。
得出个人劝劝张元祯改了这观点,让他别打击一片!
不过他们俩一个写美女计、一个写美男计的,正是张学士重抓重打的对象,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劝他。
两人掩着羞脸对李东阳说:“分明是你家和衷先写了底本,我们只是照着写,如今倒成了我们羞于见人了。”
李东阳只得安慰他俩:“张学士也不会认真管此事,顶多就是说说唐伯虎他们那等成日闹着美人的罢啦。这事我包了,和衷与费子充关系亲近,叫他请动小费,叫他叔父劝张学士略松一松就是了。若还不行,我自请他来说话。”
带坏了整个翰林院风气的崔某人无可推托,又去找了老同学费宏。
痛快能干的费同学这回也痛快不起来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族叔家风严正,家里不许看锦衣卫那样的书。我在家偷着看,还不曾告诉他呢……”
前辈作者们陷入尴尬当中,读者和新一代作者们也被张学士抓得死死的,哪怕还有梁学士看顾着,日子也不如从前自在。
不过是议论两句崔美人画,怎地前辈们就这么容不下?崔学士管完了张学士管,如今在翰林院里公然谈谈锦衣卫都要被人说了,他们还是清贵第一的翰林吗?还是储相庶吉士吗?
弘治十二年状元伦文叙忖度着说:“此是怕还是崔学士的意思。他本姓崔,你们一口一个崔美人儿地叫,岂不刺他的耳?”
唐伯虎冤枉:“谁能想到这个?他一个男子汉,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哪里似个美人?当初我写杨贵妃,也不曾见杨廷和学士出来喝斥我!”
他同乡陈霁随口猜道:“不会是崔学士少年时生得清秀,被人叫过这样的绰号吧,不然怎么这么在意。”
祝枝山欲说些什么,又诡异地沉默了下去。
他好像不只少年时清秀,现在也是朝中有数的美男子。
他们这群人虽然也都自诩容貌端正,却还真没一个像崔燮这样,部堂上官、阁老都原意拉回去做女婿的。不说他自己,就连他家庶出的弟妹们,还不是多亏了大哥这块门面拿出去给亲家相看,才能这般顺当的?
……
这群年轻的修撰、编修、庶吉士们都和祝枝山一样陷入了神秘的沉默。
幸而这群人当中还有个北直隶出身的编修孙绪,挺身而出,拯救了崔燮的名声和翰林们的美梦:“诸位,咱们可不曾听说过崔学士会画画儿啊!连那居安斋也不是他自己家的,只是他家亲戚开的!”
不,方才有谁说崔翰林就是崔美人吗?
唐伯虎惊恐地看向孙绪,孙编修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顾着为崔燮平反:“我看过迁安戚大令的文集,里面只写了他家太夫人陪嫁的书坊曾租给人经营过。后来那家走了,他就把书坊捐了作迁安县图书馆,所以什么崔美人的流言,都是以讹传讹!”
什么崔翰林与崔美人是亲戚,什么崔美人是崔翰林的外室,都是无知俗人编排的,绝不可信!
上有严管,下有辟谣,诸翰林、庶常们都不敢再提“崔美人”三字了。
唐伯虎汗流浃背地离开了翰林院,祝枝山握着马缰跟在他身侧,犹豫地问了一句:“你那篇文章都改了吧?”
改了,被崔学士说完他就改了。
不过照像派这名字太敷衍了,且这个“像”字不合给生人用,他就结合自己和崔燮两人起的名字,改成了写照派。如今他还给崔家写着稿子,哪怕不听前辈的话,也得听东翁的话啊!
他本想要跟祝枝山开个玩笑,脑中忽又转过一件大事,连忙催马往家里走——
他给沈周、文征明的信还没改!现在信已寄出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得赶紧寄一份新的,叮嘱他们把“崔美人”三字抹去,以后就只提写照派!
唐伯虎一篇文章,引来了翰林院上下数月的折腾。他都顾不上别的,只等着沈、文等人往京里寄信,确认他那个前封信里的“崔美人”已叫人改成了“写照派”。
九月底文征明的信才送过来,说是已将写照派的名字传了出去。唐伯虎自己虽不是这一派的画家,但画法入神,又是吴中书画双绝的才子,要给一个多半只是画匠学习,为配文字而作,没出什么有名家的画派定名,还是让人信服的。
文征明的信里还提到了个新鲜消息——有西方义大利来的传教士到中国入贡,广东承宣布政使陆珩派了个参议陪着他们上京陛见。那些人在杭州暂留时,曾到居安斋分店买过连环画,还点评过他家“照影派”的画法,说是极像他们泰西的油画。
那些传教士还拿出了几幅油画给人看,用的颜料、画布不同,但论及写形肖真之法,不比照影派差。
唐伯虎对绘画上的事都颇感兴趣,便拿着这信去找崔燮,问他泰西的事。
使者还没进京,崔燮也知道的不多,只从广东知府呈上的奏疏里听说了些。
这些传教士是从阿拉伯人那里听说了大明天子要招纳外国贤士之事,主动乘船从印度转道到广东的,他们不仅来了,还带来了天子想要的本国经典,还有从更远的新大陆得来的美丽花卉。
崔燮就盼着他们能把西红柿、辣椒、玉米、土豆带来了,至于油画什么的……虽然他也是从幼儿园开始学画的,可是在美食面前,艺术完全可以往后放一放。
科学也可以放一放!
只要这些人带来美洲农作物,不管他们是义大利人还是弗朗机人,他都愿意对着小电影学外语!
在崔燮焦急的期盼和唐、祝等人好奇的期待下,广东布政司黄册道参议才带着五名义大利传教士和随行的阿拉伯翻译、中国翻译进入京城。
传教士进宫陛见之前,天子先遣了崔燮去考察他们。
崔燮为搞好这次会面,准备得十分周详,熬夜看了好几个国家的小电影,把双语字幕上的外语都抄了几本,分清了各国的字母、单词。虽然不会说也不怎么会听,但看他们写出来的文章应就能认出是哪国人。
其实是哪国人也差不多,反正他连英语都还给老师了。
他有些紧张,又有种大考之前什么都没复习就进考场的通脱轻松,随着礼部提督会同馆主事刘纲踏进了澄清坊大街的北会同馆。
那些泰西传教士已在宴客厅等候,并拿出了许多玻璃器皿、星盘、世界地图之类的东西意图贿赂他。在这诸多展示泰西先进科技的东西里,还夹着一盆竖着尖尖小小的艳红色果子的观赏植物,随意地放在桌边。
他一眼瞥见小辣椒,眼都要红了,却不敢表现出来——
现在欧洲人还不敢吃辣椒呢。他要是开口就要做个麻辣火锅,不用别人,旁边这位刘主事就能弹劾他身为朝廷大员不自尊重,看见什么新鲜的花卉盆栽就只想吃,有失朝廷体面。
崔燮闭了闭眼,强忍着不去看辣椒。
但除了辣椒之外,别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落后快五百年的,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那些传教士见他不似别人那样容易被精致的玻璃器皿和先进的海图、星盘打动,神色间颇见失落,那种以为自己国家科学更先进的自傲心态也被打压了几分。
崔燮是来考察他们人才的,却不管他们心理感受如何,只问翻译,这些传教士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长才,带没带天子想要的理学书籍来。
带了。
几位翻译费力地把他的话译成义大利语,有些不好说的地方也夹杂阿拉伯语,那些传教士也略能听懂些。
他们便从小箱子里拿出一本牛皮封面、内版是厚厚黄纸,用鹅毛笔手抄的书。为首的一名带着白色小圆帽,两鬓微苍的传教士正容看向崔燮和刘主事,让翻译告诉他们,这是解释世间一切真理的经典,正是大明圣天子所求的宝书。
崔燮接过书来翻了两页。
眼熟,看着像英语,就是一个词也不懂。只能看看里面夹着的图——图倒相当熟,有两个不穿衣裳的男女,一棵挂着苹果的树,一条蛇。
这不是圣经么?连圣经这么熟的书里都找不出认识的单词来,完了,这么多天的小电影儿白看!
刘主事见他摇头,以为书里有什么不对的引得他不悦。过去一看,便看见了叫这位严肃的士大夫无可接受的淫艳图画,顿时脸色也垮下来了。他厉色喝问翻译,这到底是什么书,传教士们怎么敢公然把这种艳书献给天子?
中国翻译一路上与传教士们交流得多了,认得那部书,连忙跟刘主事解释,说那不是艳书,是他们外国一个基督会的圣典,这些传教士就是洋和尚,要来大明传教。
刘主事冷哼了一声。
崔燮也把那本圣经放下,叫翻译问那些传教士:“有别的书么?我大明天子诏的是精研物理的人才,要的不是这种讲神圣的书,而是讲……学问的书。”
有刘主事和会同馆诸官吏在身边,他不能说得太多太详细,但这么模糊翻译到了义大利人那边后,几名传教士倒露出了放松般的神气,用力点头,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
话虽听不懂,但他们拿出了几本质量略差的手抄本,说着话向崔燮递来,这动作还是很好理解的。翻译们还来不及译出他们说的什么,崔燮便也不问,上前亲手接过书,唰啦啦地连翻几页,在书中看见了自己正想要的东西——
初中几何题常见的三角图。
当年根本不愿意看的东西,换了个时空,却让他这么有亲切感,这么喜欢。他不再翻动书页,只认真看着那幅图,看着分割三角形的线段和角顶点的字母,鼻腔微堵,嘴角却不由得抿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有辣椒和这本书,这群人就没白来!
中国的数学和几何从现在起就可得发展,物理、天文、化学等现代科学的书也得叫他们弄进来,还要学西方的造船和枪·炮技术……
那群翻译这时才把传教士们的话译出来,说这套书叫作《欧几里德原本》,是欧罗巴数学的基础。他们愿意将这本书译成大明文字献给大明皇帝,只求皇帝能许他们留在大明国,翻译更多本国文章著述,也允许他们建个小教堂,供奉本国的神。
崔燮摸着未来的《几何原本》,温和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对刘主事说:“这些和尚倒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此事咱们分别上表,请圣上裁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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