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土地广大、物产丰富,几乎不需要对外贸易,所以封贡一事,对大明朝廷来说,其利不在边贸,而在礼教。中国自古以来对盛世的要求就有能使四夷来宾这一点,并不是通过战争吞并,而是以德行、礼仪教化远方国家,使其成为安附于明国之下,接受中国礼仪教化的文明之国。
因不需要外国物产输入,所以中国对于远方蕃夷诸国的要求,仅仅是各国承认大明宗主国的地位,和穆安顺,不擅开边衅。而大明则册封其王的方式定下两国君臣之体,将本国文化、礼教推行至属国,并厚赐封赏、开放边贸以奖励这些臣顺之国。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谕祭暹罗国王敕》中便夸耀过“朕自即位以来,命使出疆,周于四维,历邦国,足履其境者三十六;声闻于耳者三十一。风俗殊异,大国十有八,小国百四十九。”
而到成祖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在海外平定巨盗,救亡扶危,带了无数小国国王来朝天子。当时海外咸称大明之力,番人得以安居乐业,云南、交趾金银源源输入中国……也是后世再未能有的盛事了。
直到如今,大明才有了再出洋怀远的底气和财力。
这两年泉州、福建船厂拆了几条欧罗巴那种带轮带舵的竖帆船,又造出了些带轮舵的新样式船;再加上落地在西班牙的锦衣卫探子采买来的星盘、罗盘,哪怕出远洋,也没甚么风险。
那些海外来的传教士、商人,不也都是拿着那些东西,就平平安安到了大明么?
锦衣卫当中又兴起了一阵学看海图、用星图算航行角度、距离的热潮。因听说欧罗巴多鼠疫、天花、梅花等烈性疾病,有不少立志要去新大陆的人去找医官接种了人痘,还去佛寺里求了符,以防染上化外之疾。
谢瑛回家后跟崔燮说起此事,怜惜地叹了几声:“看孩儿们这样子,也怪可怜的。王佥事他们去欧罗巴那次就叫当地人吓着了——城里到处是烧死人的,他们棺材还跟大明的不一样,一头儿是带尖儿的,还钉个十字架,送丧的也不穿孝。他们初撞见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后来才知道是装死人的,吓得一身冷汗。”
那欧罗巴诸国看着文明,听着有知识,却脏得不得了,好些个地方他们船队里洒扫的下人都下不去脚。要不是为了朝廷大事,众人都恨不能住船上不下去了,每次进城谈买卖时,简直都是冒着性命危险去的。
当时去的还只是去一趟,受够了苦还有回来的时候。近几年留守欧罗巴的船员,都是在沿海的地方租一片空地,种地、网鱼、自养些猪羊吃,可怜见的,都不敢吃那城里卖的吃食。
那城里的胡姬穿得再勾人,扭得再厉害,他们也不敢碰,生怕这些人身上带了病。
谢瑛叹道:“如咱们这样的,两个人相互依伴着,去了多远的地方也不怕,比那想着女人又不敢碰的强多了。”
崔燮骄傲地笑了笑,从背后揽住他,侧过头在他脸上蹭了蹭:“那这回咱们要出海就一起出海,要留下也一块儿留下,可不许再抛下我一个人了。”
谢瑛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上回在草原时就知道滋味了,这回还敢抛家别业,一去数年地飘泊在海上么?那新大陆、旧大陆再好,也是异国,我一个做军的,又睡不了偌大的土地,花不了多少金银,何必为了挣几分功劳便离开家?”
天下虽大,只有这两间连在一起的府第,这座小小的园子才是他栖身之所,只有眼前这个人是陪伴他一生的人。
什么功名事业,抵得过两下分离之苦,值得叫自己心尖儿上的人担心受怕?
他轻叹了口气,反手搂住崔燮,侧过脸亲了亲,说道:“要出洋,就拿你那些地图咱们一块儿看看,想去哪儿去哪儿,连各国的名字、土地都划定了,不比他们坐船数月也能只能看见摇摇晃晃的水面的?”
崔燮当年还把地图存到谢家地窖里一回,后来没被抄家,谢瑛也就把图都拿出来又还给了他。两人回去翻出图来,借口要研究朝廷大事,点着蜡烛在崔家看了整宿,那张图也涂改得乱七八糟——
大明都要到新大陆封赐了,以后世界上还会再有美国吗?南北美洲上的国界恐怕得重划,大明未来的疆土,可能也不会是他熟悉的雄鸡了。
不过若能避免他所知的惨痛历史,那样也没什么不好。这张地图只留大陆边界线,剩下的地方索性都涂了,就凭他们这一代、下一代……五百年间的人重新画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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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燮在家里盼着出洋,朝堂上四位阁老与六部堂官却还得争论一阵子航海对国计民生的利害,才能定下要不要远航新大陆。众臣从国库论到民生,从市舶司讨论到开海,从传教士讨论到外洋海盗……
直论到弘治二十四年,蓟镇边军收复了大宁卫,北移长城;辽镇彻底镇服辽东女直,改土归流,朝廷才终于论出了结果。
出海是可以出,却不能像永乐年间那样由太监主持,而是要以礼部为主,鸿胪寺为行礼仪,都察院监察,其余官军、太监都在礼部调配下行事。
弘治天子依言发下圣旨,各部就忙了起来。
崔燮在二十一年大计后兼了礼部右侍郎,此时安排册封礼仪的事务都有他参与。他记得美洲那里现在都还是印第安酋长,算不得正式的国王,便按着美国西部片儿里印地安人的形象画了几副肖像,只说是按着义大利传教士所说的形象描摹的,在小朝会上拿出来请天子和阁老、部堂们共赏。
看了这图画,天子就默默地把和穆远国的目标改成了收集良种,抚育教化这些贫困土人了。
阁臣与礼部也把册封礼仪从对朝鲜、占城国主的标准改成对土司的标准,赏赐之物也依身份增减。
崔燮是礼部几位堂上官中最年轻的,便一肩担了这件事。他也不负君王师长所望,安排好了适当的礼制,并把赏赐里许多金银玩器改成了丝绸、布帛、线毯和北方牧民喜爱的铁锅、刀具、日用品。
土人所献,也不需什么好东西,金银宝石也可,当地人常用的良种、土医土药也可。队伍里还得带几个会栽种的熟手,记录下那些东西该生在何等地带,如何栽植。
大明与外国的封贡关系一向是薄往厚来,对待柔顺的外国人向来不吝帮助。这些印第安人恐怕还没来得及见着白人移民,先让他们见识见识大明怀柔的外交风格,等他们见着五月花号,两厢一对比,也就不会轻易相信对方,以至被人屠杀殆尽了吧?
若还有那种事,这些印地安部落都在大明朝贡体系之下,宗主明国也能师出有名,帮这些人驱逐胡虏了。
那要不要……卖给印第安人些兵器呢?
不急,这趟先探熟了路,往后就能源源不绝地派人到当地开发,帮着印第安兄弟们修桥开路挖铁矿了。
崔燮负责的只是册封礼仪,把仪注进上去之后按说就没他什么事了。但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件事,难以放下——
义大利人献上的海图是以欧洲为中心绘制的,很多他们没探索到的地方是空白的,探索到的地方画得也不准。
凭这地图要从中国到欧洲,是准确的,可是要从大明出海,到一个从没去过,大陆边界画得也不准的地方,太危险了。
除非他们依着欧洲人的路线,先去欧洲再从大西洋渡海去美国,那倒有把握。可这条路线实在太漫长,遇上海盗的机率也大,大西洋风浪又高,其实不如太平洋。哪怕不走太平洋中间,而是沿岸北上,从阿拉斯加到新大陆,也比去欧洲省时省力多了。
他手里就有现代世界地图,标着经纬线的那种高级地图,不知道能不能献给朝廷。
他心下优柔难定,手上却已经按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对着着换算好了比例尺,甚至标注好了大明和欧罗巴,以及日本、朝鲜等藩属国的位置。
谢瑛一双眼不上值时多半儿是盯在他身上的,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玩笑地说:“你若不敢献,那就交给我,我说是自己得了神仙指点,授我一卷‘万国海图’,朝廷上或许一时不信,多探出几处海岛岂不就能信了?”
崔燮听出他是调侃自己,以我国古代人的传统,是不会烧死神仙授图的人的,只是仍有些担心地问:“我献了这图,以后不会让人当成妖道什么的吧?”
谢瑛摇头笑道:“杨总制不是还常说自己是高僧转世么?因缘果报、天降祥瑞,这是常有的,你本就是上天降给大明的,此举有功无过,怕什么?你若真不放心,咱们想法儿弄个泰西人来,叫他献上这图就好了。”
不,不用了。何必把好好儿一桩为朝廷献图的事弄出欺君之嫌呢?如今朝廷禁海,能到大明的外国人都是官员送来的,哪儿那么容易找一个肯配合他送世界地图的。
还是靠迷信吧。
他连祖宗托梦不许他成亲的事都干了,还硬挺到全国人民都相信他祖宗托过梦,那就再麻烦祖宗一回!
崔燮下定决心,毅然卷巴卷巴海图,在午后小朝会上献了上去。
这幅图为了配合合适的比例尺,并没放大到一面墙大,宽度正好能铺满御案。小小的一张,摆在天子案头,线条细致,长城、江河线条清晰可辨,看得弘治天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崔燮发挥了平生最高演技,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臣近日在部中操持使团前往新大陆之事,日夜思虑之下,昨夜忽得异梦,梦见家先祖手托一卷地图交给臣,说是东海异人所授……”
他边说边看向身边诸位阁部大臣,希望他们给点儿反应,他好有的放矢地调整神情和故事内容。
有大臣神色漠然,不知在想什么;有大臣淡淡冷笑,仿佛不信;有大臣拧眉看他,像是正在评估他的说法;竟还有大臣随着他说话摇头晃脑,带些赞许的神色看着他,似乎是真信了……
还真有人信……他不知是该为自己编故事的能力感到骄傲,还是为大明朝臣如此迷信感到痛心。
而他目光扫到最后,却见他的老师李学士有些怅然地看着他,神色却甚是温和,微微点头,像是在支持他。
御座之上,弘治天子则露出一种奇异的、放松而满意的神色——
终于等到了,崔先生果然如国丈所说,是有神仙遇合之人。平日里藏不肯说,国朝遇上大事,需用什么的时候,他总会拿出仙人指点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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