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人员崔某与十位导师、数名混回来玩的评委大气都不敢出,静默地对着挂名主办崔启比划手势,飞快地写字提示他出去礼送教官。
幸亏崔启机灵,当场压低声音,沉着地在屏后说:“如今导师们都已回去了,我们这里都是些收拾东西的工人、乐师,也无法为先生点评。不过我观先生文彩精华,正气凛然,不是骗取画作之人,也不必验证身份,只须在外登记名号,证明已取走挂画即可。”
他飞快地换了先前乐工留下的衣裳,出去请谢助教稍坐,又去另一间休息室请貂蝉来颁奖。
幸而那几位美人都喜欢今天的新打扮,还没舍得卸妆、更衣。那位扮成貂蝉的小姐很快转出来,手捧画卷,拖着长长的杂裾、飘带,如神女般飘过给谢助教颁了奖。
谢助教稳重地,客气地答谢一声,接过画卷展开看了看,而后提笔在登记纸上笺了自己的名号,另写了一首大作,对屏后众人拱了拱手:“我另作了一首诗证明身份,若有人质疑,可将此诗给他看。”
他转身离去,“貂蝉”远送了几步,盯着他出了戏台大门才回来,敲敲屏风,含着几分笑意,俏皮地说:“那位公子走远了,导师们可以出来了。”
导师们的心终于安回腔子里,出去看了一眼谢先生的诗。因见那诗仍是咏古言志的,写的比咏美人的格调更高古,没暗藏着什么已经认出他们,等着秋后算帐的意思,更是心神俱定,纷纷夸赞起崔启处变不惊、临危不惧,救众人于水火:
“今日之事亏得崔少东家的反应快,及时出门拦住了助教,不然若咱们两下见了面,又当如何收场啊!”
“不错不错,方才多赖崔启小哥了。之前咱们在台上点评,前头隔了屏风,台下又埋着水缸,声音散出去后和平常的略有区别,不那么好认。可若在屋里这么一说话——”
“呵呵,咱们能认出教官,教官自然也能认出咱们了。”
“还是太大意了。今日居安斋办这么大的园游会,又不是那等朝廷名旨禁止官员出入之处,少不得有官员勋戚来,那得奖的也说不准是什么人呢。”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监生们不敢再在戏台待着了,叫人看着院子里的游人确实都清了,便提灯下去,走角门回了东侧小院,叫了几坛酒来庆祝方才避过一劫,顺便给费解元的叔父送行。
转天毕竟不是休沐日,他们也不敢多喝,五更未到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坐上大车一路晃悠回国子监。到监里不仅没迟到,反而算是去得早的,消假时学正还冲他们赞许地点了点头。
初八这天又是会讲的日子:上午是祭酒邱大人的《大学》,下午是林监丞讲《诗》,他们只情听课、记笔记,倒不用担心被叫到上台讲解,精神稍差些也没甚要紧。
只是到抄笔记时,不少人揉着额头叹息:“什么时候居安斋能把你校改好的彩色笔记印出来就好了,省得咱们抄得这么辛苦,还不如你那份工整清楚。”
崔燮自己还恨不能带个彩色复印机一块儿穿过来呢,只呵呵一笑:“我倒也想叫他们印,可这是祭酒大人的讲义,咱们作学生的岂能私下印?”
……
几道目光穿过教室隔墙,落向率性堂:“听说费举人是司业大人的族侄,如今又正跟着司业念书……”
万一他能跟老师说说,许他们私下传印笔记呢?哪怕印不成邱祭酒的,能印费司业的也是好的啊!好歹他们昨天一起评过诗,一起叫谢助教堵在屏风后面,险些被抓,也算有交情了。
反正崔燮是被抄、被印的那个,就没掺和这事,有点时间就抓紧补眠,起来接着听林监丞讲诗经的“兴”“观”“群”“怨”四情。
晚上回了家,崔燮就急召来崔启、计掌柜和店里的帐房算帐。
帐房的先从投入算起,在素笺上写下一样样投入道:“这两天租园子、雇人打扫、服侍、布置灯火、桌椅、彩帛装饰、请妓女、戏班、小唱、女先儿、说书先生、置衣装、打头面……共花了近三百两。我还当这笔钱投进去也赚不回什么,得咱们自掏腰包买个名声,却不想光租租客舍给游人,租摊位和灶头给那些卖吃食的,带卖些咱们家从庄里弄的鲜菜肉,自制的茶水、奶点心,就把本钱都赚回来了!”
之后便是崔启翻着投票簿报帐:“七月初开始预投,这七天的工夫,可说来买过咱们精装版三国的客人都来投遍了,才收着一千五三十余张书封票。晚间人都回城了,就只那么百十号游园的人,就又投了三百张,这就是近一千二百银子又入帐了……”
他叫帐面上这些数字震得直吸气,又有些纳闷地问:“这般好用的法子,公子怎么不叫他们白天就用?”
白天……美人的妆容不禁看哪。
崔燮笑了笑,摇头道:“你晚上也看了那五位美人出场的歌舞,若在白天,演得出这样惑人的气氛么?何况白天人虽多,却是看热闹的多,花钱的少,肯晚上留宿城外的才是有钱有闲的人。”
晚上能出城在别人家园子睡的,除了导师和评委们那样有人请客的,就都是常在脂粉丛里一掷千金的浪子,他们才是真舍得花钱捧爱豆的。
他要是不用科举,早成立个大明48女子天团了。今天出单曲,明天开演唱会,后天演杂剧、传奇,年终总决选……非把粉丝钱包掏干净不可。
计完了票面收入,计掌柜又给他报了大幅海报的销售状况。因着这样大幅的图是要印绘结合的,出图速度极慢,他们从近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至今也才出了六十余幅,剩下的都只收了三分订金,日后再发货。
总结完收入,计掌柜又问:“甄后那张叫澄堂主人遣家仆来领走了,写了切结书,用了印,当是无妨,但那水西先生今儿一天也没来领,公子画的小乔还在墙上挂着呢。”
昨晚无人认领的两首诗,崔启回去就叫人写了招贴告示贴在居安斋外墙,只等水西先生和澄堂居士派人来请。
澄堂居士的家人倒是早早取了甄氏的画像走,水西先生却始终没来。虽有几个自称“水西先生”的,但他们留下的诗都跟说古似的,与原作清新婉丽的风格差别极大,笔迹也对不上,他们就没敢给画。
他把那几首诗交给崔燮,让他这个国学生鉴定一下。
崔燮拿起来看了看,果然都是当今流行的台阁体诗,和水西先生那首清丽如梨花烟雨的咏小乔诗不同。
他拿着素笺说:“这几张我拿回监里叫同窗们看看,至于水西先生……你们多写几张告示,标题就写‘居安斋诚寻第一才子’,把他的诗用大字抄上,再以小字写咱们书斋寻《三国》诗魁首之意,要写得简单朴实,别挂连香艳的文字,只写咱们书斋敬重才子的意思。”
计掌柜平常也常给店里写告示,这些套路都是熟的,点头应下此事。
他连夜写了几稿寻人启示,和帐房、崔启合着比较、添改,到半夜才定了稿。一早上又急着叫伙计拿整张的白纸抄下来,“水西先生”四字和那首诗写得大大的,墨色浓到反光,天不亮便贴了满城。
这首诗在选美会上已出尽风头,花街柳巷早传唱起来。如今又叫居安斋贴得满街都是,更是风靡一时,路过的文人才子见了都要点评几句,只叹自己没有那样的才气,又恨这人心冷如铁,不去把那幅我见犹怜的小乔画领回家。
而就在一张寻人告示不远处的酒楼中,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青衣官员正含笑问身旁年纪稍长,三十余岁的官员:“那书斋真是个诚信的地方,没人去领画还要特地写告示寻人。他家仿崔美人的画也算当今一绝了,李学士真不叫人领回来?”
那位学士看着楼外挤在告示前点评诗词的人群,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随手小作,算不上什么佳作,更担不起这个第一才子之名。就叫他们自家留着吧,那画虽好,我却还不想为了张画儿担上一个叫人笑话的第一才子虚名。”
那名少年官人摇了摇头:“那套《六才子点校三国》里有句话说得不错,‘是真名士自风流’,学士才学如此,第一名也是人家评出来的,不是自己安在头上的,又何必谦虚?我那首诗果然不如学士,没这机地,若是当时侥幸叫人评到前头,我就和那个书间闲人般当众领走了。”
李学士笑了笑:“介夫毕竟年轻,不畏天下悠悠之口,我却是在翰院蹉跎多年,没有这样的精神气了。”
真正的第一才子撂下画不肯要,却有许多想要这名头、想要这画的人要不到。
那酒楼临着翰林院,院中编修万弘璧看着墙上告示里书斋将永藏小乔图画留待诗魁之意,脸酸地皱成一团,撇着嘴说:“好好的画像不知道卖了,便给那作酸文的留着有什么用!”
他身旁一名编修逢迎其好,笑道:“万兄若看得上这图,在下倒早在他家订了几幅,晚上便送上府上供大人赏玩便罢。”
万弘璧笑了笑,不屑地看着诗说:“不敢夺于兄所爱,我也早叫人买了那几幅画了。我这们说话,只是看不惯那等装模作样,拿乔的书生罢了!”
他早在那天园游会上已叫人买了全套美人图回来,自己拿着赏玩了几天,又叫人装好了,送去孝敬祖父。
万首辅平日公务繁忙,却不像孙儿那样有空转书画店,还真是头一次见着这种等身的美人图,不禁叹了两声:“原先听说陈瑛家里有这样的等身大图,看得跟宝贝一样,借都舍不得借出来,想不到今日老夫也见着这样的美人图了。”
侍女们凑着趣儿地要和画中人比较,灯下共观人与画,倒觉得图上的人更加温婉清丽,眼中神彩飞扬,把这些会说会动的活人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万弘璧叹道:“这真是个画中仙,随时要走下来一般了。仿图尚有这个水准,当初崔美人的真迹又得是何等精彩?”心里又忽然转了个念头:“祖父觉得如何,可堪赏玩么?要不要也进与皇上……”
万安正专心浸淫在画作中,忽然叫孙儿这一声喊回了神,一下子兴味全消。可对着这唯一的宝贝孙子,他也舍不得动气,摆了摆手说:“你当天子这们容易见,画儿这们容易送进去?你祖父这个阁老还不曾见过天子几面呢,这东西只能托太监转送,但才几张画也太单薄了……”
万弘璧急问:“祖父是首辅,有好画也自当第一个献上,若叫次辅抢了先——”
万安终于拿稍严厉的眼光看了看孙子:“刘次辅的事也是你说得的?想都不要想,那不是你该议论的人!把这画、画留下,你回去吧,老夫自己想办法!”
这傻孙子真当自己是刘珝家那个得圣宠的神童儿子了,张口就要给宫里送东西,这么显眼的东西是容易送的吗?
孙儿走后,万安便叫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管事回来,问他这画多少钱。
得知才十两银子一张后,他就熄了送挂轴进宫的心思,自己欣赏了一阵。那画真是越看越美,画中人越看越灵动,激起了万首辅无穷的创作欲,他铺开一张奏折纸,在钱粮正事后面提笔写下:“臣偶得一美人图,白日观之不足,夜间忽有佳人入梦,观其颜色,俨然白日图画中人也。婉转就人,肌肤滑腻如脂……”
写着写着又想起这两天心爱的小妾用了种新肥皂,香气幽幽,皂上裹的纸还印着个娇羞的红衣美人,连忙吩咐小厮:“把你路姨奶奶的大块香肥皂取一块来,要那个穿嫁衣低着头偷看人的。”
那肥皂纸不甚硬,图画大小也合适,正合粘在奏折里,他便叫人取剪子细心地剪下画来,贴在了奏折后头。
万首辅的大作上进宫里,成化天子自是要亲自欣赏的。他的折子往常都是在笔墨间见床帏乐事,这回却是直接配了图,大红艳色一下子刺进了天子眼里。
天子惊讶道:“这不是,高亮……”
高太监连忙上前伺候。天子“啪地”合上奏折,塞到袖中,摇头道:“朕、朕是说你献的大乔,画的不错。他画了,人人都学,再画成别的样子,人都不认了。”
高太监笑道:“皇爷这样夸他们,那书斋真是前世积来的福气。奴婢听说,这居安斋的东家父子是原先崔燮崔案首家里的下人,后来因在乡下服侍他读书,情份极深,叫他放良了。
“崔案首捐出老家那间书坊后,那下人就用了里头的工匠重干起来的。如今那书斋在京城开店,买的就是崔家城东一间南货铺的院子。”
天子看了他一眼,想问他这仆人开的店怎么买了老主人的产业。
高太监哪能不知他想问什么,连忙答道:“原来崔家不善治产,崔参议选官不久,店铺就要关门了。崔案首无奈贱卖了店铺里的存货,把店铺院子、门面卖给老仆,他那老仆却是给了高价。据说就是因这铺子卖出了几百银子,有了钱周转,他家的日子才得过下去了。”
一旁随侍的覃内相叹道说:“这老仆倒是个义仆,恐怕就是老仆发达后念着香火情,想法子帮主人家度日。”
高公公道:“正是义主义仆!崔案首贱卖货品时,还叫下人把不好的货一把火烧了,卖剩的又送到了大兴县的养济院,那货品绕了半座城,人人都见的,送去的全是干干净净的好东西。”
成化天子眼中微露赞许之色,覃昌也感叹了两声。
只有梁方看高亮不顺眼,干笑着说:“想不到高公公一直惦记着崔案首,连他家一个铺子的事都说得如同亲见。”
高亮瞥了他一眼,凛然道:“不是我惦记着崔案首,是前些日子大兴县给工部上书,请工部在各地养济院、医署推行老人床,里面就提到了这是崔案首做的。皇爷当时虽未照准,却也赞过那床一声‘有巧思’。梁公公事务繁忙,不知道此事,我却要时时侍奉皇爷身边,哪怕皇爷咳嗽一声也要当大事搁在脑子里的。皇爷赞过的人,赞过的事,容的我不清楚么?”
叫他这么一串提醒,成化天子也想起了工部似乎有过那么一道奏折,更想起了崔燮这个大龄“神童”。
虽是个连诗都不会作的“神童”,但人品端方宽厚,孝义两全,天子也没完全忘了,只是无事不会放心头罢了。成化帝想起自己对他的期许,便看了高太监一眼,淡淡问道:“他对家人,怎样?”
高太监差不多也当崔燮是个自己人,自然处处都要说好的,忙答道:“这奴婢也不曾细问,只知道他为祖父风瘫在床,便要人做了老人床,好叫祖父能时常坐起身,免得久卧伤气。大兴县因他捐济孤老,曾去他家送了一道‘积善人家’的匾,应当见得更多,皇爷要问,奴婢便去问一声。”
成化天子听着,微觉满意。但因心里别有期许,对他的品行要求更严格些,还打算再多加考察,便对高亮缓缓道:“你先,替朕看着。待他那个……继弟,回来,再,报与朕,看他如何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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