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晖峰上没有新弟子时,冷清了很多,寥寥几个都是派送信件或者采摘药草的修士。作为靠近山门最近的一座峰,这里晨时最美,金光漫漫照山头,拂晓万物,草木初生。
主殿前两名女修正谈笑着,忽然察觉一道深邃浩瀚之力。错愕间抬头,就看到云天上下来两人。
一人锦蓝衣袍,容颜温润。一人白衣如雪,如霜清寒。逆着光,后者身上遥远冷淡的剑意和光同尘,四方天地都黯然失色。外峰弟子少有入内峰的机会,更何况天堑峰,可这样的装扮和气质,两名女修还是猜出了他们的身份。杏眸圆瞪,又慌又惊。
裴景收剑,低头问道:“峰主在么?”
一名女修当即正了神色,手指攥紧衣衫,压抑着涌上心头的喜悦,落落大方笑言:“回师兄,在的。”
裴景点头,与陈虚往前走去。
白衣仙尊拂袖而过,方寸之内,一尘不染。
剩下两名女修在殿门前,彼此对视,而后惊呼出声,脸上是难以掩盖的惊喜和震撼。
“那真的是裴师兄?”像是在做梦。
“有陈虚师兄在旁边,还能有假不成。”
“我的天!我居然见到了真人?看来今天接了这个任务是对的。难怪那些内峰师姐都为他要死要活的了,师兄真的好看,也真的好厉害,他刚刚来的一瞬间,我心跳都停了。”左边的少女吐了吐舌,用手摸自己发烫的脸。
“好看是好看,不过你收了那点花痴的心思吧,师兄不近女色的。”右边少女冷静下来,翻个白眼。
“你又知道了?”左边人有些不满。
“内峰都传遍了,你没听见风声?”
“什么风声。”少女来了兴趣。
右边少女往后看看,确定裴景和陈虚走远后,悄悄凑到她耳边,用手挡着,小声说:“裴师兄啊,爱好男风。”
“啊?!”难以置信抬头,少女清澈的眼中满是震惊,“不会吧。”
“骗你干什么,有证有据,她们都说,裴师兄和凤帝表面上争锋相对,实际上相爱相杀呢。”
少女感觉世界都颠覆了,她压低声音,“真的假的,凤族那边也那么说。”
“孤陋寡闻,我骗你干什么。快点结丹,等你有资格去书峰藏书楼,问问天阁就知道了。”右边少女轻笑一声。
“我筑基都不知道要几时,你能不能闭嘴。”这回轮到左边少女翻白眼了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以裴景和陈虚的修为,离得再远、声音再小,这些话都一字不漏能听得清清楚楚。
陈虚没忍住笑出声,但先前惹了裴景一次,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出言嘲讽,只能憋着。
裴景早就听过类似的事,心态平和:“好笑吗?”
陈虚道:“若是凤矜来云霄,听到我云霄弟子间那些编排你们之间的事,会不会以为是你授意特地侮辱他的。”
裴景道:“以他的脑回路,很有可能。”
陈虚笑出声。
裴景道:“只希望他有点自知之明。”
见到黄符道人时,他正在房中练习书法。
身为金丹长老,一峰之主,黄符道人修行之余,唯一的爱好就是写字。
对他的字迹,裴景是有印象的。毕竟当初他化身张一鸣来迎晖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黄符道人写在纸背后的《云霄剑法》,扭曲臭路,让他误以为鬼画符撕着玩了。因这事害他好长一段时间被人误解有后台。
不得不说,有些东西看天赋。就像黄符道人,是真的没有写字的天赋。
他的到来同样让黄符道人受宠若惊。搁下手中的笔,用砚台压住纸,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喊了句:“裴师兄。”
裴景身为掌门之徒,辈分非常高,一百零八位峰主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外,都得叫他师兄,按理来说刚才那两名女修该叫他师祖的,但这样喊实在太显老,于是他很早以前就对外说了,不用拘泥于辈分喊师兄就好。
以前是张一鸣的时候,黄符道人对他关爱有加。
现在换了个身份,他对黄符道人也不陌生。
裴景从容一笑,“峰主不必多礼,我是来问一件事的。”
黄符道人还是难掩惶恐,试探着:“是为张一鸣的事吗?”
陈虚在一旁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裴景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黄符道人说:“是为肖晨。”
黄符道人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有几分复杂。
迎晖峰后山的药田被人精心打理,一片勃勃生机,放眼望去草药绿油油一片。
行在其间,黄符道人慢慢道:“肖晨因为心性不端被我留在迎晖峰打理灵圃,就是在这里。约莫在半月之前,他实力开始突飞猛进,甚至逼近筑基,我便将他推荐给了上阳峰。”
裴景在这种过地,不算陌生,问:“他是在何处获得机缘的。”
黄符道人皱了皱眉,“这些事他没说,不过一般迎晖峰弟子少有外出的机会,我记得半月之前,他唯一一次出门,去的是缺月林。”
裴景停下脚步,偏头,认真问:“缺月林,终南峰后的那一片?”
“是。”
“他去那里干什么?”
黄符道人细细回忆,而后道:“药圃缺一味药,他跟我说想要一个锻炼的机会自己去采集。我看他这几月表现安分,便允了他,告诉他雾影草在缺月林比较多。好像就是从缺月林回来,肖晨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裴景:“怎么个不一样法?”
黄符道人:“气质,神态,还有他周身总有一股热气。”
裴景若有所思笑了,嘴角勾起:“真的是机缘么。”
黄符道人大惊:“师兄可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裴景淡笑道:“是有不对,不过你不用操心。”
黄符道人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神色掠过一丝复杂,而后又笑着摇头。
大概天之骄子就是这般,自信又强大。
上一次见到裴御之时,皑皑雪覆天堑峰,踩过一地月铺成的霜,从宫殿尽头走过来的青年,眉眼刀剑作画,笑容烂漫人间。
风华绝代。
上回他留下话给终南峰峰主,要她查一遍终南峰主殿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本想等着她自己报上来,不过今天得知这个消息,裴景决定再去那里一趟。
裴景道:“又是终南峰,这地是不是风水不好,看来有必要跟师尊说一下,弄个护山阵法。”
陈虚的疑惑却是刚才那个名字,说:“肖晨是谁?我怎么没听过。”
裴景道:“哦,一个外峰的小孩。和我一直不对付来的。”
陈虚一听,惊了,还生出几分同情来:“和你不对付?好惨一小孩,估计没少被你整吧,我看他被留在迎晖峰种田就是你的手笔。”
裴景笑:“什么叫整他,我这是在磨他心性呢。这小子应该感到庆幸,这些年向我宣战的人多不胜数,我就应了他一个。”
陈虚瞪圆眼睛脸色僵硬:“你要跟一个筑基都不到的小孩比试?”
“是啊,怎么了。”
陈虚:“……裴御之,你太欺负人了。”
裴景只笑笑,心道,要是让陈虚知道这还是父子局,肯定又要逼逼一通了。不过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场比试也没应错。
终南峰在云霄的边缘,后面就是缺月林,林深树高,经常遮云蔽日不见月,久了就取得名缺月林。
缺月林毗邻云霄也没什么妖魔鬼怪,但晚上格外阴森,少有人入内,只用来白天采药。
终南峰的主殿在一处断崖上,前方突出一块平地,下有瀑布垂落,白浪惊石,声大如雷。上次夜间来他还没发现这样的情景,裴景有了兴致,从剑上下来,选择沿着瀑布旁的山路上去。
陈虚扶额:“你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裴景道:“你不觉得这水挺好看吗。”
陈虚偏头,见那哗啦啦的瀑布,愣是没看出一点奇怪之处:“是你瞎还是我瞎。”
“你瞎。”
裴景看了眼瀑布奔流在山壁底汇成的池。
浮花浪蕊此起彼伏,白沫吞吐,不见底。
沿路直上,白天的终南峰倒是显得正常很多,没那么阴森。他们尚未走近,先听到了哎唷哎唷的声音。殿前有四个人,三个穿着云霄衣袍的人站一起,剩下的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年正被踹倒在地。
三人为首的青年一脸戏谑:“就你还想见我们峰主?呵,门都让你进不了。”
地上的少年鼻青脸肿,愤怒地抬起头:“你们这样是有违云霄门规的!”
青年弯身,嬉皮笑脸:“哪违规了,云霄禁止同门斗殴,可你算什么同门。我不过是在赶跑一个打扰峰主的外来人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少年咬牙切齿,试图挣扎但很快被人连手都踩在脚下。
他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嘶吼:“你们欺人太甚!那长梧白纸黑字在我家店铺里打下的欠条,现在却不认账了!我今天死也要讨个公道!来人啊!来人啊!”
青年:“啧,吵。”手指一点,就下了闭口诀,让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的一人出言:“把他丢出去吧,在这瞎闹,被峰主发现了,我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青年皱了下眉,表情阴桀:“晦气!我以为他会识趣的下山,没想到还让他跑到峰主这来的,幸好追来的早。”一想到这事,他心中的戾气更甚,揪着少年的衣领,“回去叫你那半死不活的爹把这事忘了,不然我杀了你。”
少年不能说话,但手脚颤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恐惧。
身后另一人说:“就先这样吧。”
青年点头沉声:“嗯。”
他们三人平日里是长梧的跟班,有一个筑基期的师兄撑腰,惯会欺善怕恶。这一次长梧师兄闭关,把杂事都交给他们处理。本来是有五十块灵石付给这小子的,可他们吃喝玩乐用掉了,想不出办法,只能用武力解决的。而且,这种事长梧师兄知道了,一般也懒得追究。本以为这么一个凡人,被吓吓也就屁滚尿流回去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胆大包天,背着他们上了主殿,幸好及时赶过来。
少年则是气得牙齿都在颤抖,他祖上也是云霄弟子,只是后代都没能资格入云霄内,便居住在了云霄山脚下的仙巷里,那里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平日就收集转卖些小物件过日子。
没想到头遭让他遇上了云霄的败类。因为祖上的缘故,少年对云霄一直充满向往,即便自己没有灵根也是敬畏的,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现在他真是又气又委屈又难过。
三名弟子倒不敢在山内杀人,用武力恐吓恐吓而已,揪着少年打算把他丢下去。青衣少年挣扎不得,只盼着能路上遇到其他的好心人。
峰回路转,居然还真让他遇上了。少年眼一亮,奋力挣扎起来。
“呜呜呜!”救救我!
提着他的青年凶神恶煞:“你又在动什么?不想活了?!”而他身后二人,身体僵硬,动都不敢动。
空气一瞬间凝固,青年愣愣地抬头,隔着一棵树的枝桠,两个人站在他们面前,实力深不可测,身上的那种气质,却是他在外峰见不到的。青年内心惊恐至极,手一松,手上的少年就直接掉在了地上。
青年颤声道:“前、前辈。”
陈虚极其冷漠地看着他。他身为问情峰峰主,司门规戒律,最是厌恶这样的弟子。
裴景倒只笑了一下,走向了倒在地上捂着屁股嘶气的青年,低头。
“凡人?”
少年揉着屁股,就听到一道极为动听的声音,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漆黑的眼眸。瞬间整个人都怔愣了,感觉五脏六腑涌入清风,一切开阔明朗,被人点化般,身上的闭口诀消失,疼痛也消散,人都变的耳聪目明了。他回神后,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仙人,我是凡人,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本是仙巷一户人家,前些日子……”
少年一五一十道清来龙去脉。
终南峰的三名弟子脸色灰白在一旁,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裴景听闻,神色莫名,偏头道:“你看,我云霄多穷,连十块灵石都给不出。是不是被你败光了?”
陈虚气极,还被他逗笑了:“这话你要问你自己吧。”
这下,三名弟子更是心如死灰,先跪了下来。
“前辈恕罪,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们猜不出眼前人的身份,只想是内峰的某位师兄,或者长老,反正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裴景一笑,折下旁边的树枝,用冰冷的尖端,挑起跪在最前方的青年的头,问道:“云霄门规第二条,是什么?”他话语问的轻飘飘,但那树枝如剑刃,冰寒杀气让青年弟子的骨髓都冻结。仿佛回答不出正确答案,这树枝就将往下直接刺穿他的喉咙。
汗水顺着鬓发落下,青年咽了口水,喉结涌动,颤声说:“云霄门规第二条,不得、不得、不得恃强凌弱,擅伤无辜。”
答对了。收枝,还是有几片叶子落下,那叶子随风飘起,刮在青年的脸上,瞬间血痕狰狞。
陈虚脸色阴沉。
裴景道:“你是终南峰的弟子,我不罚你,自有人罚你。”他手中的枝桠落地,直插入土地,如一柄剑。
三人两股战战,浑身冒汗。
陈虚呵了一声,将手里的一块令牌交给地上的少年,道:“去终南峰刑堂,他们怎么对你的,你现在就报复回去。欠你的钱,也叫他们解决。”
少年喜出望外:“是!”他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另三人心有不甘也只能含恨咬牙。
目睹四人走了。裴景才道:“我方才若是没听错的话,那个少年说,长梧?终南峰长梧,我怎么感觉有点耳熟。”陈虚也思索了一会儿道:“上回终南峰峰主所说,一个被玉明咬伤最重的弟子,就是他吧。”
裴景道:“好像是。”
陈虚皱眉:“有这样的手下,这个长梧怕也非善类。”
他们的到来,倒让终南峰峰主有些意外,毕竟这一次很是突然。峰主低声道:“师兄吩咐后,我这几日都在调查主殿,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裴景却问:“你若是传经授道,指点座下弟子,留他下来,住在什么地方。”
峰主蹙眉:“我传经授道不会留弟子,倒是闭关之时,会让门下弟子住在这里帮忙打理峰内事务。”
裴景笑道:“上一次是谁。”
终南峰峰主脸上浮现一丝迷茫:“是我座下大弟子长梧。”
又是长梧。裴景点头:“带我去他在主殿住的地方看看。”终南峰峰主心有很多疑惑,但裴景不开口,她也不敢提问,带着裴景来了门下弟子所居住的归元殿。
归元殿在主殿的最前方,临近门口,窗外是云海浮沉,住在里面,还能听到瀑布的声音,离远了反而有几分让人静心凝神的作用。这里东西摆放整齐,一床一案,一香炉一书柜,裴景找了很久,一块地一块地搜寻,也没发现不对。复又随着终南峰峰主找了其他殿,直至天黑,一无所获。
他们走前,终南峰峰主面色忧愁:“师兄,可是在我殿内察觉到不对之处?”
裴景拢袖,只同她道:“你不用查了。这几日来留意一下缺月林,进出缺月林频繁的弟子,都告诉我。”
“是。”
随着他搜了半天,陈虚很无奈:“你都在怀疑什么?”
裴景望了眼天上浊黄色的月,道:“终南峰主殿哪是那么好进的,阵法设列,那唤明玉的弟子炼气五层的修为,跟那凡人也差不多,能进去就不错了,何谈见到峰主,甚至养伤她座下弟子。依我看,那弟子说不定之前就被关在里面。”
陈虚道:“可你什么也没查出。”
裴景:“没查出就没查出。”
出殿门,一轮明月之下,穿着单薄青衣的小孩抱着胳膊在风中瑟瑟发抖。见到他们出来,眼一亮,飞快地跑了过来。
陈虚一愣。
裴景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青衣少年脸通红,眼亮的却像天上的星星。
陈虚皱眉:“你在这做什么。”
少年还有些害羞:“我……我,我在这等你们。”
裴景好笑道:“你等我们干什么?”
少年腼腆笑起来,说:“就,说声谢谢。说、说完我就走。”他放下挠头的手,飞快跪在地上叩拜,然后起身,认真说:“谢谢。”然后真如他所说,通红着脸往山下跑去了。
陈虚一头雾水:“这……”
裴景哼笑:“倒还挺有礼貌。”
不过这傻小子在这里等到夜里,下山的路可就难了,云霄内虽然没什么邪祟,可终南峰除了这些事,现在难说。召唤出来一只白鹤,追上那小孩,裴景站在白鹤上,朝他道:“上来。"
小孩激动到晕过去,特别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了上去,他紧张地手足无措。
裴景问他:“你大费周章来一趟终南峰,就是为了讨要那五十两灵石?”
青衣少年点头:“嗯。那灵石是我家半年的伙食了。”
仙巷里住的人家,祖上都是修士,所以流传下来的血脉总掺杂一些乱七八糟的灵根。而且他们住在仙巷就是冲着云霄的灵气,为以后子孙后代有更好的资质再入云霄,故吃的喝的也都是用灵石才能买到的灵草灵物。
裴景笑:“稀奇了,什么你们卖五十块灵石。”
青衣少年挠挠头,估计也记不太清:“好像是个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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