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熙和雎安终于启程去往梁州,梁州位于从前的巴蜀之地,群山环绕物产丰富,且神巫之风盛行,以至于和豫州青州这些中原腹地修道之风大不一样。在这里几乎换一个山头就尊崇不同的神仙,修仙门派比较少也不怎么成气候,对星卿宫的崇敬也相对较少。
也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悬命楼才能存在长达百年,放在中原腹地早被群起而攻之了。
天下九州,偏偏巨门星君对应这梁州,需要定期巡视,即熙觉得着实是为难思薇,也难为她过去的七年里每次都要打听思薇什么时候来,好及时躲避。
她和雎安一路行至白帝城附近的小镇,此前贺忆城曾经在信里提起过这座镇上有一个郁楼,郁楼里的小二消息灵通,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问这小二。
即熙和雎安很轻松地找到了郁楼,正是小镇上最大的酒家兼客栈。这客栈虽说规模大,生意却不太好,客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即熙进门便报了贺忆城的名字,小二就恭敬地把他们引至最好的两间厢房。
“何爷与巨门星君半个多月前进了白帝城,何爷走前说每五天就会给楼里一封信,让小的寄出,但已有快十天没有给小的信了。”小二是个近二十岁的年轻人,说话快而机灵。
即熙算了算,她收到那封信应该是贺忆城进白帝城后第一次寄出的。他约好了每五天寄一次信,如今却逾期未寄,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何爷还让我跟您两位详细介绍一下白帝城的情况。”小二引雎安和即熙坐下,给他们二人倒好茶水,说道:“这白帝城三面环山,就咱这边一条出口,周围环境是挺封闭的。但是白帝城有铁矿铜矿,冶铁铸剑工艺是一流,虽说交通不便但也有些修仙门派、江湖人士来此求剑。”
即熙点点头,她知道这个地方也是因为听说白帝城产好剑,只可惜她擅长符咒对剑没什么要求,所以从来没有去过白帝城。
“我们这周围信奉的神各不一样,南边儿的是太阳神,东边儿就是山神,白帝城信目神。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从我爷爷辈就这么过了,谁知前些年地震时白帝城从天而降一位白衣神仙,静坐一日地震平息,据说这位神仙目生重瞳,气度非凡,是白帝再世。”
小二这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即熙面露疑惑之色:“白帝再世?白帝是哪位?”
“白帝是千年之前的古蜀国开明氏第六位皇帝,白帝城与古蜀国的范围大致如此……”一直安静聆听的雎安喝了一口茶,手指在木桌上划出白帝城和古蜀国的边界,白帝城正是古蜀国的腹地。
“白帝城交通相对封闭,所以古蜀习俗在这里遗留最多影响深远。比方说刚刚这位先生提到的目神,据说开明一世蜀侯蚕丛便是重瞳,古蜀崇拜眼睛,认为双目可通神明。甚至于古蜀文字里民众的“民”,图形含义便是盲眼之人,意为卑贱。”
小二见雎安徒手画出准确的地形已经是目瞪口呆,又听到自己被他称作先生,立刻有几分羞赧。他竖起拇指道:“尊上真是厉害,巨门星君也是这么说的,星卿宫里果然都是无所不知的神仙。”
“所以呢?”即熙敲着桌子道:“这位突然神仙下凡的白帝尊上,他闹什么幺蛾子了?”
小二一听这话立刻露出慌张神色,竖起手指走到门边看是否有人,见四下无人才放轻松,回身对即熙道:“尊上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乱说啊。”
他说这位白帝尊上现在已然是白帝城百姓心中不容侵犯的信仰,凡是从白帝城出来的人几句话都不离他们的白帝尊上。
他们的白帝容貌绝世,遗世独立,博施济众。原本早已飞升成神,却因上天意欲用地震毁灭白帝城,不忍白帝子民受此磨难所以下界阻止。白帝此举有违天道,地震刚止上天便雷霆震怒,白帝一人扛下所有责罚,被剥夺了神力并囚禁于白帝城储光殿中,不能再返回天庭。
白帝子民感念至深,竭尽全力供奉白帝,望能感动上苍,令他重返天庭。
如今白帝便是白帝城人不容侵犯的真神,白帝城人听不得一句冒犯白帝的话,方才即熙说的话,已然是非常不敬了。
即熙无所谓地笑起来,她道就算周围有白帝城出来的人听见了又如何?翻脸又如何?他们还能冲上来跟她和雎安打一架?
小二见即熙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有些着急,他凑近即熙和雎安,小声说道:“两位星君千万不要大意,如今我们这周围的城镇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提一句白帝,就怕周围有白帝人听见。白帝人说话口音,穿着举止和我们都差不多,混在人群里根本分不出来。”
白帝城人维护白帝本也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却逐渐变了味道。白帝城人为了能给白帝争取更多信众,令他恢复神力重返天庭,开始给周围的城镇村庄传教,希望他们也信奉白帝。
这周围百姓自古以宗族和信仰聚居,和白帝城人信仰大有不同,只有零星十几人被说服信了白帝,更多的人反感以至于厌恶白帝。大家相互攻讦以至于上升到短兵相接的地步,这些年白帝城和周围城镇关系极差,但白帝城人善造兵器,打架从来没输过。
“谁说了白帝的坏话被听见,那整个村子都要遭殃,要不了几天就会遭了“山贼”洗劫,死者过半不说,财物也全被抢走。那些山贼都蒙着面拿着白帝城产出的武器,白帝城人却说他们的兵刃被四方来客贩卖,早不知去往何处,绝不肯承认这些黑衣蒙面的山贼是他们。”
“更有甚者,前几日附近的一个村子,直接叫山贼屠了村,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即熙有些惊讶地看着小二,又看向雎安,雎安微微皱着眉头。
这真是白帝城人做的吗?
那白帝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古以来就只有凡人飞升,从未听说过神仙下凡的。
人世间活着的,最接近神明的就是星君了。
即熙感叹着怪事怪事,雎安说道:“去一趟白帝城,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贺忆城之前的信里提到思薇是以巡视为名进入白帝城的,算是明察;这边即熙和雎安就准备乔装暗访。
自从“白帝”再世后,白帝城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以白为最尊贵的颜色,除了白帝之外其余人等不可着白衣。
即熙看着雎安这几件白衣素裳,连连摇头,拉着他就去镇上的绸庄布店做衣服,亲自选布料给雎安做了四五套衣服。
说起来,她想打扮雎安可是很久了。
“戴面具太明显,我也懂一些易容手法,帮你把星图遮一遮就看不见了。”即熙拿着画笔,凑近雎安笑道。
雎安已经换上了她给他新做的红色衣裳,斜纹的绸布面料绣着金色的银杏叶花纹,头上也系着金红两色的发带,完全是即熙大富大贵的审美。
雎安就这样坐在初秋的阳光里,他轻轻笑着,发丝眼睫都镀上金色轮廓,配着一身红衣明艳得勾魂夺魄。
即熙的呼吸为此停滞了片刻,她想雎安这样的容颜和气质,能撑得起她所有俗气的审美。
嘴上说着要给雎安遮星图,她却蘸着朱砂在雎安眼尾画了一抹红,他抬眼无奈地笑起来时,仿佛眼尾开了一朵凤凰花。
“你这几天就由着我随意打扮你啊,你不怕我胡闹吗?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即熙调笑他道。
这几天雎安完全配合她,从来也没有什么异议。
“不胡闹一下你是不甘心的,所以由你去罢。”
雎安淡淡一笑,温和而宽容。
他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星卿宫主,受万人爱戴仰望,却从来任她胡作非为毫不反抗。
从小开始就是这样,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宠爱她。
即熙的心颤了颤,她看着阳光下雎安空洞却含笑的眼神,眼角一抹红色,清澈的一双眼睛。
他永远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他自己的样子。
即熙那边长久的沉默让雎安微微皱起眉头,他问道:“即熙,你怎么了吗?”
他的手突然被握住,抬起来触摸到温热的肌肤,即熙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我的脸……应该算是鹅蛋脸罢?”
然后他的手指就碰到柔软的绒毛。
“我的眉毛是柳叶眉,细细的。眼睛呢是杏眼,比我之前眼睛的要圆要大一些。”
硬硬的骨头。
“我的鼻子,不算高也不算低,比较小。”
湿润的唇。
“嘴唇嘛,我也说不上算不算樱桃小口了。这江南女子除了眼睛大,其他五官都很小巧嘛。”
她说着话,嘴唇扫过他的手指,在一片黑暗中知觉尤为明显,令人心颤。
“我今天穿了紫色的衣衫,绣百蝶穿花纹,头发是堕马髻插了两支金步摇。你能……想象出我的样子么?”
雎安笑着点点头,这种打扮是她历来喜欢的风格,他几乎就能看见这样一个她坐在他面前。
“一定很美。”他这么说道。
然后他忽然被抱住,那个姑娘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雎安,你才是最好看的。”
“我是一个非常俗气的人,喜欢美酒,喜欢美人,喜欢钱,喜欢所有金光闪闪的东西。在所有这些事物里,我最喜欢你。”
“你是我最金光闪闪的星辰。”
这种热烈的情话,也只有她能说的出口。无往不利的荧惑灾星,此刻就像个抱着糖罐的孩子一样。
雎安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来拍着怀里姑娘的后背,轻轻笑道:“怎么又难过了?要不要去买糖葫芦?”
即熙在他颈窝里摇摇头,像是小猫一样蹭着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她闷声说道:“这时候说什么糖葫芦,当我是猪吗?”
雎安听了这话,没忍住低声笑起来,笑得即熙掐他的脸警告他别笑了。
闹腾了一天,入夜之后原本即熙和雎安在讨论进入白帝城的种种打算,她说着说着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雎安轻声喊了几次她的名字,见她没有回应,便了然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阿海从外面飞回来,落在雎安的肩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雎安,啁啁鸣叫两声,即熙在睡梦中应声嘟囔道:“海哥饶命……”
雎安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阿海十分诧异地瞥了即熙一眼。
“我以前是没这么穿过,好看么?”雎安小声回应了阿海的问题。
“啁啁。”
“不好看?”
“啁啁。”
即熙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没关系,人长得好看就行了……”
雎安闻言点点头,抚摸着阿海的翅膀道:“说的在理。”
阿海不屑地偏过头去,飞到一边专为他垫好的小窝里,准备休息了。
雎安把白帝城的地图卷好收起来,想了想,便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掷于特制的玉盘之上六次,而得六爻。
这一卦是为思薇而算的,她和贺忆城如今下落不明,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
雎安手指一一摸过那几枚铜钱,不自觉地皱皱眉头,心中一沉。
大凶,思薇目前尚且安好,但是近日将有血光之灾。
待即熙醒来得把这事儿告诉她,不过她应该会很担心思薇。她们姐妹明明相互关心,可就在思薇离开翡兰前往白帝的时候,她们都还没有和好。
在这世上有个家人,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啊。
雎安这么想着,正欲把铜钱一一收回去,动作却突然顿了顿。他的手指停滞了片刻,再次把铜钱撒出去,铜钱与瓷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后他有点犹豫地,一枚枚摸过桌上的铜钱,仔细地摩挲着铜钱上的纹路。
如此六次,得到一卦。
他又问了已经纠缠七年的那个问题,那个每一次答案都是等待机缘,不可深究的问题。
最后一爻他摸了一遍,两遍,三遍,才终于确认无误,将铜钱收回衣袖。
他走到桌边摸索着触碰到即熙的脑袋,然后左手放在她的头下,右手将她抱起,她便乖乖地伏在他的怀里。
雎安走了几步把她放在床榻上,沉默片刻后他轻轻地笑起来,俯身吻了她的额头。
卦象变了。
七年以来第一次,他卜到不同的卦象。
泰卦,机缘已至,应时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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