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繁花开得正烂漫,粉粉白白蔓延四野,昨晚又刚落过一场雨,空气好闻清爽。有不少城中百姓都赶来纳凉游玩,也就催生了许多小摊贩,挑起扁担卖吃卖玩,烟火热闹。
厉随带着人翻身下马,撂了缰绳让踢雪乌骓去撒欢。
祝燕隐膝盖发软,险些没站稳。
厉随及时伸手拎住他:“喂,你没事吧?”
祝燕隐像是被鬼捏了一把嗓子,那叫一个颤:“我想吐。”
厉随先是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人时时刻刻都想吐,跟个孕妇似的,但转头一琢磨,又想起了江胜临时常念叨的脑疾,便强行串起来了,磕伤了头,想吐很正常——反正就是没有“因为自己行事作风过于魔头所以才把人吓吐”的自觉认知。
于是他说:“那你去吐吧。”
祝燕隐答应一声,转身向另一边走去,头都不回,脚步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自以为的快。
落在厉随眼里,就不快了,在他看来,这匆忙的脚步无非是江南读书人毛病多,硬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才肯吐,但河畔游人如织的,哪里能寻到清静?
罢了,再帮他一把。
祝燕隐心跳如鼓,气喘吁吁,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在狂奔逃命了。
厉随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走吧,我带你去飞泉谷。”
祝燕隐:“?”
踢雪乌骓再度撒着欢跑向深谷。
这回四周果然没人了,不仅没人,连鬼影子都没一个。倒不是因为飞泉谷风景不好,而是因为通往山谷的路实在太过崎岖,非高手不能入。
厉随指着一处山洞:“去那吐。”
祝燕隐:救命啊!
踢雪乌骓此时凑过来,用脑袋轻轻拱他,亲昵极了。
厉随看得眉头一跳:“你喂过我的马?”
结合此时此境,祝燕隐觉得下一刻对方就大发雷霆来一句“喂过我的马的人都得死”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他疯狂摇头。
而马还在疯狂往过蹭。
场面一度尴尬。
厉随看着踢雪乌骓口水都要滴下来的蠢样,胸口发闷,警告道:“下不为例。”
祝燕隐从疯狂摇头转为疯狂点头。
踢雪乌骓不知豆饼将无,还在傻子一样地快乐吃草。
祝燕隐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厉随答:“游山玩水。”
祝燕隐:“……”
山间鸟鸣婉转,地上草叶长了厚厚一层。祝燕隐方才受惊过度,现在腿还发软,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算缓口气。
厉随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青云帮的帮主为何要坐在轮椅上?”
祝燕隐被问得一愣,不懂这又是什么问题,坐在轮椅上还能有为何,因为你打断了人家的腿?
厉随继续道:“因为他练功时悟错关窍,自以为能冲破体内禁锢,不曾想气血逆行,导致双腿筋脉全断,成了一个瘸子。”
祝燕隐:“……嗯。”
他还在等青云帮帮主跛足的后续,或是别的什么隐情,厉随却又去了溪畔。
祝燕隐此时已经不太害怕了,但迷惑却是翻倍涨,看到对方一动不动站在石头上,双眼死死盯着水面,一派即将投溪自尽的诡异景象,也很受惊,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传说中的走火入魔?
厉随手起风落,一条大鱼被带出水面,扑腾着落在地上。
是真的大,野生野长十几年的黄河鲤鱼那么大,一锅炖不下。
祝燕隐:“啊!”
厉随架起火堆,看架势是打算烤鱼。
祝燕隐想不明白,不懂这一看就很土腥气的老鱼有什么好吃的,但又不敢提出异议,就只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看对方刀法娴熟地杀鱼剖腹取内脏,草草刮几下鳞片,连腥线都不去,就那么直接烤了。
祝燕隐虽说没进过厨房,杂书却看了不少,对春夏秋冬四季食材都有研究,吃东西最讲究一个精,哪怕是粗粗烹调,也是为了留住山海珍味的原鲜,像这种肉质粗柴味道不鲜的河鱼,不用刀细细剁了,没有十八种烹饪调料佐着,哪里能入口?
片刻后,厉随叫他:“过来。”
祝燕隐不是很想过去,但又怕不过去的话,自己和鱼一个下场,只好缓慢地挪到火堆旁。
厉随递给他一块鱼肉:“吃吧。”
祝燕隐接到手里,乖乖咬了一口,实不相瞒,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厉随问:“如何?”
祝燕隐嚼得费力,一嘴的土腥味:“唔,嗯。”腮帮子鼓起老高,实在咽不下去。
厉随错误领会了这一“唔”,还当是吃得多么狼吞虎咽,便爽快道:“这剩下的都给你。”
祝燕隐看着那两尺长的大鱼,心都发颤,艰难地问:“我能带回家吗?”
厉随点头:“能。”
祝燕隐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没能成功咽下那口鱼,内心苦得不行。
厉随从腰间解下酒囊:“喝不喝?”
祝燕隐:“唔唔唔。”不喝。
厉随这回没有强迫,自己仰头饮了一口,空气中漫开酒香。
如此有美景,有美酒,有美……不怎么美的食,放在书里其实勉强也能算作雅事。
但很显然,此时两人间的氛围和“雅”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哪里都很不对的样子。
祝燕隐已经放弃了吃鱼,悄悄把剩下半块放在火堆旁。心里正盘算着趁对方喝了酒心情好,是不是能提出一起回家,山顶上却已经传来呼喊声。
“公子!”
“二公子!”
“厉宫主!”
厉随把空酒囊丢在一旁,抬头看时,几十名祝府家丁已从高处掠下,轻灵似雀,功夫是真的不低。
被一同带下来的还有祝章和江胜临。在初听祝小穗嚎啕大哭着说完“公子当街被人抢走”的事情后,两人都惊呆了,赶紧带着人一路问一路找,好不容易才摸到这处山谷。
“公子!”祝章早已是满身冷汗,这阵见到祝燕隐仍好端端地站着,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掉了回去。
“章叔。”祝燕隐扶住他,“没事的,厉宫主就是带我来这里赏赏景,吃了条鱼。”
“是,是,多谢厉宫主。”祝章虚擦了把汗,仍旧后怕不已,“但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家公子还得回去服药,不知可否能先走一步?”
“能!”厉随还没说话,江胜临先一口答应,“快些回去,先将治风寒的药煎服,我随后就到。”
祝章如释重负,赶紧招呼家丁带着二公子出谷,一行人溜得飞快,连半片影子也没有留下,连半条鱼也没有带走。
厉随:“站住!”
最后一名家丁没来得及撤离,只好倒霉地站定:“厉宫主。”
厉随伸手一指,冷冷道:“把鱼带回去。”
家丁:“……”
江胜临放心不下祝燕隐,也一道跟去了祝府钱庄在凤鸣山下的宅子。
祝章站在床边:“怎么样?”
“没事。”江胜临道,“就是山中太冷,怕是又着了凉,还是再躺两天吧。”
祝章亲自出去看着煎药。趁屋里没有旁人,江胜临抓紧时间问:“今日厉宫主带你进山,都做了些什么?”
祝燕隐回忆,没什么,说是要游山玩水,先讲了青云派掌门跛足的故事,又烤了条难吃的鱼。
江胜临没懂:“青云派掌门跛足的故事?”
祝燕隐答:“是啊。”
又忐忑猜测:“难道我失忆之前,是与青云派有关系,不然厉宫主为何要专门提起?”
越想越有可能,事情的真相八成就是这样了!
江胜临也糊涂了,于是在晚些时候,亲自去问厉随:“你为什么要把青云派掌门跛足的事特意讲给祝公子听?”
厉随随口答:“不是你教我的吗?”
江胜临纳闷:“你记错了吧,我什么时候提过青云派掌门,我和他又不认识。”
厉随给自己倒茶:“你是没提过,但你说了,要我带着祝燕隐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再给他说一些江湖趣事。”
江胜临耐心解释:“我让你讲的江湖趣事,是指比武大会或是小姐擂台招亲,再不然多挑几桩江湖悬案也行,哪怕是说说私奔呢,也比青云派掌门走火入魔要强。”而且练功练断腿,这分明是悲剧吧,听说那鲁掌门已经郁郁寡欢一整年,成日里长吁短叹,快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厉随皱眉:“鲁青资质平平却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遇到死路亦不知退,只会一味蛮冲,导致气血逆行双腿残废,难道不好笑?”
“当然不好笑啊!”江胜临被这奇诡的笑点震住了,本来想讲讲道理的,但张口又觉得很心力交瘁,于是无力地摆摆手:“算了,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去找祝公子,我看他今日提起你时情绪尚且稳定,应当不会再被吓晕。”
厉随“嗤”了一声,未置可否。
晚些时候,祝府的家丁推着一辆小车,上面盖了锦缎小被,急急跑到城西找刘兽医。
说是家里的狗吃了鱼,上吐下泻的,止都止不住。
正在茶楼里喝茶的厉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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