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安万分庆幸韩琇瞎了,看不到此刻他狼狈的神情。
他笑了一声以掩盖自己的异样,略带嘲讽地笑道:“我以为你会更有骨气一些。之前不是为了你的情郎自尽么?”
甄兮突然察觉了不能说话的好处,那就是她可以不用回答任何问题。
那才是真正的“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不过,孟怀安的话,还是让她心中一叹。
她面上的笑并未收敛,依然如同过去一般平和,只希望他能看出点儿不对劲来,好给她比划解释的机会。
孟怀安因为甄兮脸上的笑而抿紧了唇,但他没显露分毫,仍然笑着道:“你学兮表姐确实有几分相像。也不知你的情郎见了,会是什么表情。”
甄兮心里叹息,孟怀彬与她,实在是没什么关系啊。
孟怀安没有走太近,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现在就动手。
他听马嬷嬷说,韩琇对于他今日的安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也不介意。只一日罢了,又怎么可能难受到哪儿去?
他要做的,是逐渐抹除她自身的存在啊。
她如今还是“韩琇”,可若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兮表姐的喜好,而外人所看到的,想看到的,也是兮表姐,没人将她再当做“韩琇”,对于一个曾经天真骄傲的人来说,其恐怖可想而知。
与韩琇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从未与她深交,但他无意间总能观察到许多事。单单让她一命抵一命怎么够呢?在她死之前,他要连她的“存在”都全部抹去,让她在痛苦绝望中凄凉地死去。
再看着眼前人的平静笑容,孟怀安没忍住一阵恍惚。
除了想让韩琇痛苦死去之外,他还有私心。
他很想念兮表姐。
哪怕只是一丝相像,也可抚慰一二他的思念之苦。
甄兮看不到,因此直到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才知道孟怀安就这么走了。
好在她就没想过很快能让怀安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并不沮丧,只是坐着想事情,反正也无事可做。
因孟怀安曾提过会带来青儿和香草,甄兮对此有些期待。青儿毕竟是知道她借尸还魂之人,她只要跟青儿提这个,那么再让青儿转告怀安这匪夷所思之事,他对于仇人大变亲人这事的接受度大概会高一点。
然而,没想到甄兮没等来青儿,倒先等来了另一个人。
再过了一日,甄兮被马嬷嬷带出了屋子,说是让她散散心。
甄兮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果然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吃惊地叫她:“琇表妹。”
甄兮听出那是孟怀彬的声音,循声望了过去。
怀安前一天才说起孟怀彬,没想到今日便将人弄了过来。
甄兮没听到孟怀安的声音,也不知他是不是躲在哪儿看着。
“琇表妹,你……你怎么……”孟怀彬走近了才发现韩琇双手都包扎过了,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以往一见他就移不开眼的少女,此刻眼中并没有他。
甄兮说不了话,倒是一旁的马嬷嬷道:“韩姨娘她伤了喉咙和眼睛,莫怪她无法说话。”
孟怀彬震惊地脱口道:“怀安堂弟怎么能如此残忍!”
因为当日自己被韩琇推倒后就卧床不起,并很快死了,甄兮也不知孟怀彬知道多少事情真相,但从他的语气来说,恐怕知道得并不多。
她想起韩琇那日来找她时说,孟怀彬正策划这着找她表白一事,可如今看来,她才死没两天,孟怀彬便表现如常,可见他的所谓喜欢,不过就是个笑话。
甄兮暗自腹诽,便听孟怀彬道:“琇表妹,你究竟为何……”
毕竟当着马嬷嬷等人的面,孟怀彬不好说透。
他今日是受了孟怀安的“邀请”才会来到护国公府。老实说,对于怀安堂弟身份的突然转变,他是有些茫然的,也不知他的娘如何就成了前护国公的嫡女。他的祖母有事只会跟他的父亲商量,从这两天他父亲长吁短叹的模样来看,当年之事,怕是大有内情。
这几日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他都麻木了。先是祖父坠马,卧床不起,然后是甄兮表妹不慎摔了一跤竟就此香消玉殒,有人说是韩琇表妹推的,随后是怀安堂弟放火烧了风和院,似乎还打算在寻踪院动手,再接着又是韩琇表妹成了怀安堂弟的妾室……
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这让他想起他的萍儿刚去的时候,他也如同今日这般,如同在梦中。
他有太多的困惑,因此怀安堂弟一邀请他来国公府一聚,他便答应了,他确实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只是没想到,他没见着怀安堂弟,第一个见着的熟人,竟然是韩琇。
孟怀彬紧皱眉头,叹道:“琇表妹,果然是你推了甄兮表妹,才害得她跌倒摔倒了头?”
他原本是不相信那些流言的,可他一直都知道怀安堂弟对甄兮表妹的依恋,看韩琇如今的凄惨模样,想来正是因为韩琇害了甄兮表妹,才令怀安堂弟报复于她。
甄兮没搭理他。
孟怀彬又是一声叹息:“我差点忘了,你如今无法说话……”他眉目间溢满愁容,“你又何必呢?为了我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甄兮有点听不下去了。
从前她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位表哥还挺有白莲花的潜质呢?
虽说自己走路没人扶就容易摔,甄兮依然掉头便走,只是走得有些慢,掉头的动作不过就是显示一下她不愿意再跟孟怀彬说话的意图。
之前她在侯府寄人篱下,为了自己和怀安的生存,会尽量与他人交好,但如今她已换了个身份,需要讨好的人,只剩下一个了。
而那唯一的一个,却不只是讨好的问题。
“琇表妹!”孟怀彬没想到甄兮说走就走,追上去两步,又颓然停下。
甄兮走得很慢,他若真想追,没可能追不到。
然而他终究没有跟过去。
在红豆的搀扶下回到自己屋子后没多久,甄兮便听到有脚步声交换的声音。她屋子里有人出去了,同时也有人进来了。
“见到了你的情郎,开心么?”孟怀安的声音里含着兴奋的笑意。他都看到了,见到她的情郎后,两人没说几句,她便受不了回了。
他知道,她一直想的就是嫁给孟怀彬,甚至因此而敌视兮表姐,可如今她却偏偏成了他的妾室,她甚至为了孟怀彬而在来之前上吊自尽……这让她如何面对孟怀彬?一想到她当时的那种痛苦,他便开心得想要笑出声来。
甄兮看向孟怀安声音传来的方向,摇了摇头。
孟怀安显然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似乎困惑地说:“为何不开心呢?你应当感激我的大方,竟能让你们再见上面。”
甄兮没了反应,这个解释起来太复杂,她已经没法用点头摇头来表达了。
“虽说你瞎了,看不到他,可至少听到了他的声音呢。”孟怀安笑着道,“可我连兮表姐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甄兮很想给孟怀安一个拥抱,但她现在做不到,等她摸索着过去,怀安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他不想让现在的她碰他。
屋内一片安静。
“我要你现在像兮表姐一样对我笑。”孟怀安冷不丁地出声道。
甄兮没做任何心理挣扎便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
孟怀安来不及去想,才刚见过孟怀彬本该沉浸在痛苦中的韩琇为什么会这么配合,便因那笑容而晃了神。
他捂着胸口怔怔地想,虽说是不一样的脸,可这笑容给他的暖意,却是一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甄兮没听到孟怀安离去的声音,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撑不住了。
她站起身,慢慢向孟怀安最后说话时所在方位摸过去。
她看不到,走路都不敢迈开大步,走得小心极了。
“站住。”孟怀安突然出声,这是对“韩琇”说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甄兮想了想,终究停下了脚步。
孟怀安的声音突然近了些,语气漫不经心似的:“你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今日我这位好堂哥,可是很憔悴呢。可惜他并非为你,而是为了被你害死的兮表姐。”
他顿了顿,面上又扬起笑来:“今后我时常让你们见一见,可好?”
甄兮摇摇头。
孟怀安噗嗤一声笑了,语气柔和:“你不愿,我却偏要让你们见。”
甄兮又没反应了。
有点无力。
孟怀安却理解错了甄兮的沉默,不如说是,他自顾自将甄兮的沉默理解成了他想要的意思。
于是他今天好像高兴了一些,拂袖走了出去。
甄兮听到孟怀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又转头摸索着回到位子上坐下。
任重道远啊。
可甄兮却难得生出了几分斗志,她不信自己就没办法让跟怀安解释清楚。
接下来的几日,甄兮几乎日日都能见到孟怀安,但每次时间都不多,从他对她说的话来看,他平常应当是去找焦先生上课去了。
他曾经是因孟怀坤而获得了学习的机会,如今他多了护国公这尊大靠山,再去找焦先生求学,自然没有任何阻碍。
但除此之外,孟怀安的表现,时常让甄兮有些捉摸不透。
有时候,他来之后,会一言不发地坐着,然后在某个时间,冷不丁地开始说起跟焦先生学习时的事,说话的语气和内容跟尚在风和院时,对身为甄兮的她说话时很相似。
有时候,他一来便会用厌恶的语气说,为什么死的是那么令人喜爱的兮表姐,而不是没人喜爱的你呢?
有时候,他会突然命令她笑,命令她躺去软塌上等等,她总是照做,并指望他能觉察出一点违和感来。可惜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就这么过了几日后,护国公府便迎来了实际上的女主人。
跟瞿琰分开后,慢慢上京的大部队,也终于到了望京。
甄兮的身体原因,迎接之事自然轮不到她,但她其实对那位前国公的儿媳,如今的护国公母亲有些兴趣。
先前她对原书并没有细看,因此对书中重要角色也只有大致的印象。她记得男主瞿琰从小就当了兵,为人冷酷,却护短。他的家人都在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后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最后剩下的便是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因那十几年的经历,性格有些一言难尽,原书中对男女主的结合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甄兮如今细细回想,在她的穿越插手之下,其实很多剧情都改变了。
最大的变化是,原本炮灰了的孟怀安,在她的庇护下成功活到了与瞿琰会师,而因为怀安的顺利存活,汤嬷嬷和孟世坤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这两人在原书中可是由瞿琰干掉的,可如今他们在瞿琰来之前就死了。
还有孟昭曦这个原女主。起初孟怀安死得早,她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更谈不上表现友善了,然而如今剧情已改变,孟怀安对孟昭曦的态度还是不错的,不知这层关系是不是能反过来帮助这对原男女主之间的感情?
护国公母亲的到来,着实让原本有些冷清的护国公府热闹了一番。
只不过所有的热闹,都与甄兮无关罢了。
休养了几日后,她左手的伤已经好很多了,只是用力的时候还有些痛,平日里则几乎没感觉。但她的右手毕竟伤到了骨头,比左手的皮肉伤难好很多,最近的一段时间,她怕是都无法提笔了。
至于她的喉咙和眼睛,则根本就一点变化都没有,让她也很是无奈,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
在护国公母亲安顿下来之后,孟怀安特意来告诉甄兮:“今日去侯府,一起去看好戏吧。”
又瞎又哑的甄兮自然没有说不的权利,她被马嬷嬷带上马车,便往侯府而去。
甄兮对她死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确实有些兴趣,奈何没法问出口,平日里照顾她的那些丫鬟和马嬷嬷更是几乎从来不说这事,她便无从得知了。
孟怀安跟甄兮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甄兮听到他说话的语调,便知道他此刻很开心。
他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惜当日没能一把火烧了侯府。”
火?
甄兮呼吸一窒。
她还是甄兮时,与她是韩琇时,看到的怀安,竟然是那么不同。她都不知他是因她之死性情大变,还是他本就是这般模样,只是在她面前学会了伪装。
“当日我将风和院烧了时,有些可惜你不住在侯府。”孟怀安这话是在跟甄兮说,“但后来却很庆幸,一把火将你烧了,哪有如今这样有趣?”
甄兮心里一叹,思绪有些乱了。
孟怀安没再说什么,只是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坠着的香囊。
兮表姐留给他的东西并不多,有些还是他费尽心机弄到手的,他当日存了死志,一把火将整个风和院烧了个干净,如今却后悔,没能留些兮表姐的东西下来,好让他睹物思人。
他至今还无法完全接受兮表姐的离去。
有时候他午夜梦回,有那么一瞬间会误以为他从刚从小睡中醒来,一抬眼就能看到兮表姐安静地坐在那儿,在他看过去时,她会略带了些调侃道:“看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兮表姐已经死了,是他亲自将她送走的。
孟怀安不再说话,甄兮自然是没法说话。
很快,侯府到了。
甄兮死亡的那刻,以为自己是彻底解脱了,可谁能想到,她竟然换了个身份,又一次回到了承恩侯府之中。
承恩侯那方,有目前仍然在管事的侯夫人,侯府世子孟世英。侯爷摔断了腿后无奈只能躺在床上,便没有出席。再然后便是孟世英的家眷,孟世坤的家眷。
而护国公这方,则人丁单薄了许多。也就护国公母亲俞桃,现任护国公瞿琰,瞿琰表弟孟怀安这几个主子。
甄兮目前的身份只能算半个主子。她自觉顶着韩琇的躯壳站在这儿有些尴尬,好在看不见,就当没感觉到了。
两方在乐天居齐聚一堂。
瞿琰性格原因,不爱跟人寒暄,便开门见山道:“前几日与侯夫人说过会呈上证据,如今便请侯夫人看看。”
瞿琰话音刚落,瞿琰这边身后便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她看着有四十来岁,皮肤有些黑,像是普通的乡野村妇。
然而她一现身便不卑不亢地高声道:“奴婢本名含笑,是原护国公府嫡女的贴身丫鬟。侯夫人贵人多忘事,想来是记不得奴婢了。不知邢嬷嬷可还记得奴婢?”
常年的辛苦劳作压弯了含笑的腰,生生将她催老了十岁,可她眼里的光是那么夺目,好像苟活了这许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
邢嬷嬷被点名,不得不细细打量含笑,这一看,便真的让她看出几分熟悉来。
含笑年轻时也是个清秀小佳人,这会儿她的模样外形虽已被风霜摧毁,但从她那张脸上,依稀可见当时的模样。
于是,看着看着,邢嬷嬷的面色变了。
“不知当年二爷是如何对旁人诉说奴婢的失踪?”含笑问道。
邢嬷嬷没有吭声。
含笑道:“想来是无人问津,谁叫奴婢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呢?奴婢对此自然并无怨言,奴婢恨的是,为何在奴婢被卖了之后,侯府人竟连我家小姐这样柔弱的女子都容不下?”
含笑说着身子都气得抖了起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忘记被带离侯府的绝望。
她那时候并不害怕自己将会遇到的事,她那时候只是担心没了她的照顾,柔弱的小姐会怎样。她放心不下她的小姐和她刚生下的孩子。
侯夫人精神不济,面色不大好,面对一个奴婢以下犯上的质问,理亏的她也只得回道:“世坤瞒得紧,当日我们确实不知你家小姐的身份。”
这自然不是什么谎话,含笑也知道。
那时候的事情是接二连三发生的,先是上香被山匪打劫,被孟世坤救了之后,回到望京又见护国公府被围了起来,那时候她和她家小姐都六神无主,被孟世坤几句花言巧语一骗,便跟着他回了侯府,害怕被人认出身份,反而提心吊胆地帮着孟世坤一道隐瞒。
“可即便不知我家小姐身份,偌大的侯府,难道还养不活一个饭量并不大的弱女子吗?”含笑愤愤然道,“可侯府呢?不但纵容儿子作恶,诓骗我家小姐,还任由她郁郁而终!”
在见到孟怀安之后,含笑狠狠哭了一场,两人一交流,很多事便有了细节。
“在那之后,更是无视我家小姐的血脉。安少爷自从生下来起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不让序齿,不给读书,甚至连日用都被克扣,还让一个恶仆盯着他、苛待他!我想问问侯夫人,侯府便是如此没规没矩的么?”
甄兮虽看不到,却可以清楚地听到含笑那恰到好处的音量。她仿佛看到一个英雄,站在敌人面前挥斥方遒,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忽然想到,青儿其实跟含笑有点像,如果她不是一介难以捉摸的幽魂,青儿或许会为了护主而像含笑一样。
含笑的话震得侯夫人半天没出声。
侯夫人不是不懂得明辨是非的人,她虽一直都知道她更宠爱的二儿子在外不知干了些什么勾当,然而事情只要别闹到她跟前,她通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事,实在过于荒唐了。
侯夫人沉默半晌,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中道:“此事全是世坤的错。老身代他向国公府致歉。只是世坤他已死,已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先前一直都是含笑在批判,如今听到侯夫人低头,却是瞿琰冷笑一声:“我却不知,他一不曾跪地道歉,二未被掘棺鞭尸,怎么便算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侯夫人被瞿琰抢白得一阵头晕目眩,忍着怒气道:“护国公,莫要欺人太甚。”
瞿琰沉下脸来:“孟世坤害得小姑姑与我们家人失散了十几年,令我们天人永隔,究竟是谁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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