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在急诊留观病房住了三天,期间做了大大小小一共八次检查,苏星签了两次病危知情书。
第三张病危通知书送到的时候,恰好是新学期报道那天。
当天清晨,苏红烧到将近41度,进了诊室做紧急化验。
苏星离不开医院,贺迟带着他那份材料去学校办手续。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贺迟走之前对苏星再三叮嘱。
“知道了,”苏星笑着推了他一把,“去吧,我学生证在书桌抽屉,你回去翻翻。”
贺迟握着苏星的手捏了捏,说:“中午我带午饭回来,想吃什么?”
“炒牛河,”苏星拍拍肚子,一本正经地说,“多加份牛肉,要是超过十块就不用了。”
“把你馋的,小抠门精。”
贺迟看苏星状态不错,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于是放下了心,踩着自行车离开了医院。
贺迟一走,苏星脸上的笑容迅速褪下去,他像卸下一张面具后又戴上另一张,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合眼靠在诊室外的白墙上。
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医生才从里面出来,对苏星摇摇头,说苏红现在的情况很危险,高烧只是并发症的一种,下午安排苏红转到肾脏科进行系统治疗。烧虽然退了,但当务之急是肾脏炎症引起重度贫血,需要大量输血,但全市的医院O性B型血都很紧缺,要苏星做好心理准备。
苏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A、B、O三种性别里,Omega数量最少,Omega发生事故大出血后因为缺少血源得不到治疗,最终导致死亡的社会新闻比比皆是。
“嗯。”苏星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又点了一下头,“嗯。”
医生轻叹了一口气,难免有些触动。这孩子沉默寡言,才十几岁,妈妈病成这样了还是一个人咬牙扛着,整个急诊科没看过苏星流一滴泪,也没听他叹过一声气。
护士站几个年轻的上次偷偷玩笑说苏星是不是最新型的人工智能,看着和人类一模一样,实际上没有感情。他恰好路过听见,把说闲话的那些小护士狠狠批了一顿。
这孩子一天比一天瘦,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昨天他下班的时候,还撞见苏星在车棚抽烟,烟头一地都是。
这怎么可能是人工智能。
他在苏星肩上拍了拍,重新戴上口罩,才刚转身要进屋,身后传来苏星的声音:“管医生,你刚刚说要我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准备?”
“最坏的情况是心肌供血不足,心脏缺氧造成衰竭。”
片刻的安静后,他听见苏星平静地说:“抽我的,我是B型。”
护士对着电脑屏幕里苏星的资料确认了好几遍,血型是B没错,但性别一栏填的是是Beta。
她对苏星笑了笑,解释说:“输血规则很严格的,不同性别间不能进行输血,Omega血质特殊,如果发生血液信息素排异反应,严重的话会有生命危险。”
苏星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上,伸出手臂,说:“我是Omega。”
他的小臂内侧,青紫色的筋脉透过皮肤清晰分明,由于常年不见阳光,手臂的皮肤颜色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上面分布着细小的针眼。
护士对这种针眼很熟悉,是注射器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由于刚注射不久,针头在肌肤上留下痣一样的小红点。
能有这种密度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瘾君子,另一种可能则是长期注射抑制剂。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吞了一口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又看了一眼苏星,有些紧张地问:“你说你是Omega?没开玩笑?”
苏星说:“没有,可以抽血了。”
这种事情,小护士不敢做主,管医生考虑到苏红情况确实紧急,病人生命安全排在第一位,于是让护士先对苏星取血化验,如果确认是O性B型血,再进行后续输血工作。
做完血检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护士拿到检查报告,神情复杂地对管医生点了点头。
管医生往苏星那边望了一眼,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侧头正看着窗外,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他却看的很出神。
“管医生,这孩子......他档案......”护士犹豫着说。
管医生立起手掌打断她,说:“救人要紧,准备抽血。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苏星听见他说的话,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个躬,管医生在心里叹气,对苏星温和地笑了笑。
采血前,苏星给贺迟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办完手续了没。
贺迟那本一片嘈杂,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估计是热坏了,不耐烦地说:“没呢,队伍排得老长,你先买点东西吃,别饿着。”
“行,”苏星站在窗边,说,“你等会儿去黄记给我买份叉烧,嘴馋。”
“黄记?”贺迟喊了一声。
黄记是新阳一家百年老店,店面在城西老区,味道有口皆碑,老板傲娇的很,就是不愿意开分店,连外卖都没有。市三院在城东,三十六中差不多在两个地方中间。
从学校先去黄记买叉烧,买完叉烧再回医院,基本是把新阳从西到东走了个遍,骑着车没有三四个小时肯定不够。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最高温有三十九度,贺迟抬头看了眼天上挂着的太阳,阳光明晃晃的,照在皮肤上掀起一阵热浪。
“嗯,”苏星声音带着笑,放低音量,“好想吃,行不行呀?”
他尾音一个“呀”拉的又低又长,在贺迟耳边转了好几圈,把他耳根子都弄酥了。
苏星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带着点儿撒娇的意思,又软又甜,活脱脱一个奶黄宝成了精。
贺迟把手机更紧地贴在耳边,别说城西的黄记叉烧了,媳妇儿想吃非洲大草原的狮子他都踩着车给弄来。
“行!”贺迟另一只手拿学生证给自己扇着风,一口应下来,“乖乖等着。”
“好,那我等你回来。”
苏星挂了电话,对着手机屏幕笑了笑,这才返身坐回椅子上,等待护士叫他的名字。
苏红的情况好转了一些,输完血后暂时没有出现什么排异反应,但还需要观察。
苏星抽了400毫升血,他有些不舒服,胃里涌酸水,止不住地干呕。他去洗手间拿冷水洗了把脸,弯腰的时候突然袭来一阵眩晕,他踉跄了一下,头磕在瓷砖墙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咣”。
旁边打扫卫生的阿姨吓了一跳,扔下拖把冲过来扶着他的手臂:“小伙子你咋了?没事儿吧?”
苏星用了掐了一下人中,直起身摆摆手,对阿姨说没事。
阿姨不放心地看着他,嘴里说着苏星听不懂的方言,捡起拖把离开了。
苏星两手撑着洗手池边沿,看着镜子平复了一下心跳。
镜子里,他满脸是水,发梢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一张脸上除了瞳孔,就只有眼圈是黑的。
丑的很,和鬼似的。
苏星从墙上挂着的纸筒里抽了点儿纸,边擦脸边往病房走。
苏红没醒,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根本不知道她刚刚又到鬼门关徘徊了一趟。
苏星拉了张木椅子坐在床边,支着下巴看她,等观察期过了就能转到十三楼肾内科。三院这方面的专家很有名,也许能把她治好呢?就算根治不了,只要接下来好好控制,说不定她还能活好几十年。
抱着这点微弱的希望,苏星感觉自己在一片空荡荡的荒野上捕捉到了一丝火光。他静静坐了十来分钟,带着银行卡去收费处交钱。
卡里又扣掉了八千多块,苏星看着余额,觉得那丝火光又摇摇欲坠了,在他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苦笑了一下,把收据折好装进包里,看时间贺迟就快回来了,他气色实在太差,肯定瞒不过贺迟。
苏星去一楼的小超市挑了只六块半的唇膏,简陋的硬纸板包装,封皮浮夸的很,最上头标着一行荧光彩色大字--炫彩浅粉,给你天使般好气色~!草莓味道,让你“莓”丽不止一点点~!
下午三点多,贺迟横穿大半个市区,总算拎着快餐盒子回了医院,他满头是汗,脸颊晒得发红,T恤湿漉漉地粘在后背上,发梢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整个人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
一进急诊大楼,强劲的空调风刮来,他长舒了一口气,站在门边吹了会儿空调风,感觉身上汗没那么重了,才往留观病房那边走。
要浑身汗涔涔的上去,指不定那小娇气包又得嫌弃他。
苏星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坐姿优雅,两腿交叠,一手搭在膝头,另一手捧着个一次性纸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他浑身清清爽爽,衬衣袖子折起一截,露着骨节分明的手腕,侧脸白皙俊秀,乌黑的睫毛纤长,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淡漠气息,和哪个走错路不小心闯进医院的贵族似的。
和苏星一比,贺迟就像是工地刚搬完砖回来的苦逼民工。
浑身是汗的民工贺先生三两步冲过去,抢过贵族苏先生手里的杯子,仰头一口把水灌进嘴里,吞咽声中,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贺迟喝完水,把纸杯捏扁扔进垃圾筒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上衣下摆撩到肚脐上,露出精瘦的腹肌,说:“热死爸爸了。”
苏星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离冒着热气的贺迟远了点。
贺迟眼尖地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伸出手臂一捞,揽着苏星的肩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贱兮兮地笑着说:“小薄荷精,快让爷凉快凉快!”
他这语气和逛花楼的嫖客似的,苏星被他紧紧搂着,被潮湿的热气闷得喘不上气,他往贺迟小腿上踢了一脚,笑骂道:“滚滚滚。”
贺迟不依不挠地粘着他,鼻尖在他侧脸上轻蹭着,突然闻见了一丝熟悉的清香,甘冽中带着点儿奇怪的香甜。
这什么味道?薄荷味儿?闻着又有点儿不像啊。
贺迟凑到他耳边低声问:“是不是忘打药了?味道跑出来了。”
苏星抬起手臂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说:“没味道。”
贺迟拧着眉,凑到苏星脸上嗅了几下,嘀咕着说:“怎么有种甜味儿?”
苏星从背后拎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贺迟:“我刚吃草莓了。”
贺迟一根手指掀开袋口,袋子里果然放着一盒鲜嫩的草莓,苏星嘴唇水嫩嫩的,他凑过去飞快地亲了一口,舌尖在苏星唇缝里蹭了一下,果然有股草莓味儿。
贺迟在苏星脸上掐了一把,逗他说:“行啊小伙子,男朋友顶着大太阳给你买叉烧,你躲空调房里吃草莓?”
苏星一手晃了晃草莓袋子,另一手朝贺迟勾了勾,说:“我的叉烧和牛河呢?拿来换草莓。”
贺迟笑了出声:“把你精的!”
两人坐在长凳上交换了塑料袋,苏星打开盒子,一份加多加牛肉的干炒牛河和一份招牌蜜汁叉烧,包装盒外裹了一层保温膜,食物还是温热的,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你吃了吗?”苏星问。
“我在店里吃过了,烧鸭饭,特美味。”
贺迟睁着眼说瞎话,其实他根本没吃什么烧鸭饭,来医院路上找了家脏了吧唧的小店,要了个小份黄焖鸡,米饭两块钱任吃的那种。
他往嘴里扔了一颗草莓,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液迸溅开来,他说,“你快点儿吃,要是不吃光,我这几小时可就白跑了,非得揍你一顿。”
苏星掰开一次性筷子,把黄记特制的酸梅汁淋在叉烧上。
贺迟问他:“阿姨怎么样了?”
“没事,”苏星说,“烧退了,楼上有床位了,等会儿就能转上去。”
“那就好,”一盒草莓贺迟囫囵几口就吃干净了,他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拿着。”
苏星动作一顿,筷子上夹着的那块叉烧“啪”地掉回了碗里。
“傻了吧唧,”贺迟拍了拍他的头,“不是给你的啊,是给我丈母娘的,别自作多情啊!”
“谢谢,”苏星沉默片刻,接过那张卡,说,“替你丈母娘说的,谢谢。”
贺迟笑了:“呆头呆脑。”
他找几个哥们借了点钱,都是十几岁的高中生,借来借去也就借了两万来块。
李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爸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门,还不由分说地把他调去一中读书,他怎么闹都没用,卡也被他爸没收了,微信零钱里只有三千八百多,二话不说连带三毛的零头全转给贺迟了。
绿毛一个暑假省吃俭用,就等着柯乐乐生日给她买个包,贺迟一个电话打来,他立刻把钱全转贺迟卡上;东子在改装厂干活,他自己都还是个学徒,手上没多少钱,半个字都没多问,有的钱全拿出来了。
贺迟没多说什么,在手机备忘录上把他们的名字对应着金额,一个一个记下来。
卡里加上他自己剩下的钱,勉强凑到了两万多,不到三万。
苏星低着头吃叉烧,贺迟翘着二郎腿坐在他身边,手臂搭在他肩上,问他说:“好吃吗?”
“好吃,”苏星低声说,“甜的。”
“草莓也甜,”贺迟说,“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酸酸甜甜就是我?我就是小草莓?”
苏星笑了:“傻|逼。”
贺迟也咧嘴傻笑,头往后仰,靠在墙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当天晚上,苏红转到了十三楼的一间五人病房,主任查房的时候来看了看情况,翻了翻苏红的就诊记录,当下就说准备准备该进icu了。
苏红恰好醒了,她动了动手指,眼珠子有些茫然地转了几圈,发现自己手上扎着针,鼻子里也插着管子。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说话。
“阿姨,”贺迟发现苏红睁眼了,坐在床边问,“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苏红徒劳地张了两下嘴,直愣愣地盯着贺迟,头小幅度地摇了一下。
“好,”苏星对主任说,“麻烦您尽快给安排。”
“不......”苏红挣扎着说出几个破碎的字眼,“不进......”
苏星转头看了苏红一眼,对主任鞠了一躬:“辛苦您了。”
贺迟安抚地拍了拍苏红的手。
主任走了,苏星站到床边,苏红睁眼看着他,眼神中有愤怒,又夹杂着一点哀求。
“我不......”
苏星打断她:“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
苏红嘴唇颤抖,闭上了眼,睫毛湿漉漉的。
贺迟皱着眉扯了一下苏星的衣摆,苏星轻叹一口气,蹲**喊了她一声:“妈,对不起。”
苏红的眼球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苏星趴在床沿,脸埋在手臂里,贺迟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脑。
当天晚上,给苏星做采血的护士把他的情况报告给了护士长,性别和档案不相符是件大事。
护士长不敢轻举妄动,把这件事层层上报,院里调动系统后发现,苏星十一岁那年有过一次就医经历,但那时他还没分化;第二性别分化后,他在正规医院就没有过就医记录。
他的检查报告里显示,血液里信息素含量远低于正常值,很有可能是长期服用或注射信息类抑制型药物。
院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种行为往大了说就是档案造假,院领导紧急联系了三十六中,电话一层一层往上打,第三天下午打到了教育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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