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顾重阳追在他身后,二人在一株松树下站定:“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还是告诉我吧,要不然我吃饭睡觉都不香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觉得王九郎这样做一定是有深意的,他并不是管闲事的人。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她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比他养的雪绒还要可爱,他忍住想要揉一揉她脑袋的想法,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这小丫头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人无法拒绝。
轻挑唇角,王九郎淡淡道:“是因为你。”
“啥?”顾重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红的发烫,让她感觉有一种灼烧的感觉,让她突然间将头低下来,不敢看他。
心突突直跳,砰砰如雷,是她听错了吗?王九郎是因为她才帮助舅舅家的。这……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这会是真的吗?
她呆呆地站着,感觉自己全身都发烫,过了好久才呐呐道:“九郎,你……”
王九郎人已经走开了,他淡然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为公祠修建完毕,大祭也已经顺利完成,再过几天,我就要回京城。我留你在王家,除了让你当她的弟子之外,还有其他的目的,我们之前的约定,你该不会都忘了吧?”
他说的是事实,她却觉得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心中热腾腾的幻想。
顾重阳不由苦笑,是啊,王九郎是什么人,岂会对她有想法,她真是异想天开。
这个事实让她微微有些沮丧,却很快就恢复冷静,他们原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的任务是协助王九郎找出与抱真夫人有染的那个人,王九郎饶她一命,她必须完成任务,这是她的代价。
“我没忘。”顾重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悉数压下去,平静道:“九郎放心,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完成约定。”
“你很在意沈家,甚至已经到了战战兢兢,草木皆兵的地步。我帮沈家解决了危机,这样你回京城的时候就会了无牵挂,也可以更好的完成任务。”王九郎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跟我说说,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此刻,他的目光十分犀利,带着深深的探究,好似想看透她心中的想法,跟从前那云淡风轻大不相同。
她担心的沈家稀里糊涂上了荣王的船,担心王九郎逼得荣王自尽之后,沈家成为伪帝乱臣被满门斩首。
可这话她如何能诉诸于口?
从前她焦急万分都不曾说,如今舅舅已经解决了危机,再无与荣王牵扯的可能了,她更不会说了。
顾重阳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令王九郎微微动怒,他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顾重阳觉得心头堵的厉害,他是沈家的救命恩人,她可以将这条命给他,有些秘密却不能说。
她是死过又重生的人,她说了,谁会相信?
九月初,王九郎一行人启程回京城,顾重阳同行。
王九郎素来低调不喜过分喧哗,并未告知南京大小官员北上的日期,因此,前来送行的只有沈家众人、小石头与祖父祖父还有鸡鸣寺的几位僧人。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面,顾重阳感念舅舅前一世回护之恩,不顾阻拦,硬是跪下来给沈玉成、沈太太磕了三个头。
沈玉成红了眼圈,声音哽咽双手扶了她起来,想说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说:“去了京城要好好的,代我在你母亲坟前上香,记得常给舅舅写信。”
他是想留她在身边,可王九郎的一席话却让他看清事实,若不是重阳的聪慧与王九郎相帮,沈家说不定已经遭灾。重阳如此美貌,沈家一介商户,实在难以护她周全,说不定还会牵连她。
这个外甥女是精金、是美玉,她既然成为抱真夫人的弟子,王九郎也答应会护着她,回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
顾重阳也哭了:“舅舅,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沈素迎则上来抱着顾重阳,生气道:“你又要丢下我,自己去京城快活,真是不够姐妹义气,等到了京城千万要给我写信,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托商铺的人稍给我。你若是忘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说到最后也哭了。
顾重阳重重点头:“放心,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
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顾重阳给他擦了擦眼泪道:“小石头不哭,我等你长成男子汉去京城找我玩。”
最后再与众人一行礼,顾重阳与丹心一起转身上船。
岸上的一切飞快地朝后跑去,送行的人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慢慢的,连南京的渡口也看不见了。
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要在南京住个三五载,没想到才短短九个月,她就要回去了。
她觉得时间过得快,丹心跟她想的却一点也不一样,对于回京城丹心十分兴奋:“我们一走就是九个多月,也不知道京城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看着她这么开心,顾重阳心里的不舍也渐渐散去,笑道:“还能怎么样,估计跟咱们离开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吧,再过十几天咱们就能到达京城了。”
丹心的语气里充满了憧憬:“是啊,真想一步就回到京城啊。”
顾重阳看着她高兴的脸庞,心里闪过一丝想法,最终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三层的大船,水手船工都住在下层,厨房设在中层,小厮下人都住中层。最上层有七八个房间,王九郎住在船头,抱真夫人住在中间,顾重阳住在船尾的房间,其他房间都空着,十分清净。
房间干净整洁又布置的十分华美清雅,比普通大户人家的住宅还要好。
丹心一边铺设东西,一边笑着说道:“小姐,文国公府的船果然不一般。我以为华尚书家的船已经很大很奢华了呢,没想到王家的船比华家的船大了一倍不止,里面的布置也华贵多了。”
是啊,毕竟是王九郎与抱真夫人的船,肯定跟寻常官员大不同了。
那天二人不欢而散,后来也见过几次面,但每次都不过是打声招呼而已,王九郎还是那般淡然,但顾重阳却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抱真夫人叫了顾重阳去说话:“除了你我与九郎,其余的都是下人,我们三人也不必分餐了,我想一日三餐在一起吃,你看如何?”
她嘴角含笑望着顾重阳,温柔又美丽,眸中有着殷殷的希望。
先生她是想找机会跟九郎相处吧!
顾重阳想起抱真夫人每次见到王九郎时的激动,想起王九郎的冷漠,就道:“这个自然,全凭先生安排就是。”
抱真夫人很高兴,笑得眉眼弯弯:“好,好,好,我这就让人去问九郎一声。”
于嬷嬷得到命令,立马就去问王九郎,过了一会,她回来了。
抱真夫人紧张地望着她:“怎么样,九郎答应了吗?”
于嬷嬷躬了躬身:“九爷在跟管事说话,说忙完了就过来。”
“哦。”抱真夫人点了点头,脸上难掩失望。每一次他都会用这样的借口拒绝她。
她是太得陇望蜀了,他愿意跟自己同行已经是破天荒地了,她不能再要求他了,否则只会适得其反,逼得他越走越远。好不容易他愿意跟她说话了,她应该珍惜才是。
顾重阳忙道:“这茶好香,是先生用荷叶上的露水煮的吗?我怎么闻着好像还有其他的香味?”
“的确是荷叶上的露水,只不过这茶叶是种在梅花树下的,所以染了梅花的香味。”抱真夫人微微一笑:“你倒是好灵巧的鼻子,竟然能分辨得出来。”
“弟子别的不行,在吃喝玩乐,尤其是吃上面特别在行,凭的就是灵巧的鼻子挑剔的舌头。”顾重阳故意哄抱真夫人开心:“我今天喝了这样好的茶,被先生养刁了口味,以后若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岂不可怜?”
抱真夫人与于嬷嬷相视一笑:“你想喝茶,尽管到我这里来,好茶好水紧着你,绝不会委屈了你的这张嘴。只是再不可妄自菲薄说自己别的不行,我看你千好万好,医术更是精妙。”
“我是先生的弟子,您自然看我处处都好,可外人却不见得这么认为。”
“胡说!”抱真夫人道:“我说你好,你就好,谁敢说你一句不是,我头一个就不依她!”
相处了几个月,顾重阳对于抱真夫人也比一开始了解了很多。抱真夫人长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活精致,精于保养,可心性却十分单纯,完全不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的想法很多时候更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爱漂亮,爱热闹,爱花花朵朵,也爱伤春悲秋,心理的想法比顾重阳幼稚多了,有时候跟沈素迎差不多。
能得抱真夫人如此爱护,顾重阳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愧疚,若有朝一日抱真夫人知道自己靠近她目的不纯,一定会很失望吧。
她这样想着,就听于嬷嬷禀报道:“九爷来了。”
抱真夫人一惊,立马站了起来,她还以为王九郎像从前一样拒绝她不会来了,没想到他真的过来了,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只站着呐呐道:“你来了。”
王九郎眼睛在室内一转,就看到了顾重阳,她冲他福了福身,然后站到了一边。
看着她这么疏离,王九郎觉得心头有些闷。
她这是什么意思。他问她沈家的事情,不过是想帮助她而已,她不愿意说就不说,他也没有勉强。他没有生她的气,她反倒给他摆脸子看。真是岂有此理!
王九郎冲抱真夫人点点头,脸色如常,声音却冷了几分:“有什么事?”
听着儿子淡淡的声音,抱真夫人有些紧张道:“船上大多都是下人,就我们三人是主子,我原想在一起用餐,又怕你事情多,忙不过来。你若是忙,就只管忙你的,我跟重阳两个人就可以了,我会让人将你的膳食用到你房里去的。”
“不必那么麻烦。”王九郎微微挑了挑眉头:“就在一处用膳好了,在船上也没有什么事可忙。”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落在顾重阳身上,顾重阳感觉那视线锐利如刀,越发不愿意抬头。
抱真夫人大喜,激动的语无伦次:“你说的是,我们就一处用膳好了,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厨房,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糖醋鱼,又想吃又不会剔刺,每次都会卡着,还是你父亲……”
说到这里,话头戛然而止,气氛一瞬间冷得像冰。
抱真夫人脸色发白,眼神闪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王九郎的眼睛。
王九郎的脸色比她更难看,他抿了抿嘴角,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
他人刚走,抱真夫人就哭了:“都是我不好,好好的说什么从前的事情,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他,他才对我好一点,我又戳他的伤口。为什么他要死,我宁愿死的人是我!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九郎就不会这么难过了。我为什么没死,我为什么没死?”
抱真夫人哭得伤心,她说得话更是让顾重阳暗暗惊心,王九郎性格如此冷淡,绝不是一天养成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母子走到这一步,显然更那件事情有关,而王九郎的病会不会也是那个时候患上的呢?
抱真夫人这样哭实在不雅观,不过,她或许压抑了很久,能哭出来说不定是件好事,她回了自己房间。
等到金乌西坠,于嬷嬷请顾重阳去用晚饭,抱真夫人情绪已经平复了,只是双目红肿,却不难看,反而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果然不愧是美人。
本以为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王九郎不会来了,没想到开饭前他还是出现了,只不过王九郎与抱真夫人都吃得很少,气氛很压抑,连带着顾重阳也只用了一点点饭就匆匆回房。
晚上,江水拍打着船身,风声水声次第传来,听在耳中是那么的清晰。
不知是不是因为乍然离开南京的缘故,这一晚顾重阳难以入眠,只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神秘沧桑的乐曲声,顾重阳凝神细听,竟然是埙奏名曲杏花天影,吹奏之人显然技艺十分高超,将这首曲子吹得哀而不伤,沧桑细腻。
时人大多喜欢琴筝,没想到这船上竟然还有人能将这埙吹得这么好。
反正也睡不着,天气也不冷,顾重阳索性穿了衣服推开门走到船板上。
新月如勾挂在暮色的苍穹,王九郎一袭白衣迎江而立,扣人心弦的乐曲从他手中的埙里徐徐传出。
天地间一片空旷,只余一月一人而已。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好像他随时都会御风而去。
顾重阳看得呆了片刻,他竟然如此的孤独。
王家世代清贵,九郎是文国公一脉单传,想跟他亲近的人不知凡几,可她偏偏就觉得九郎孤独的很,孤独到没有人能走到他心里。
她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顾重阳转身就要回去,此时埙声突然止住,王九郎已经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她不好立刻就走,就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本想出来走走,没想到扰了九郎雅兴。”
“无妨。”王九郎清冷道:“或许是我的埙声扰了你的清梦。”
“没有。”顾重阳立马道:“埙声很好听,让人沉醉流连,听了九郎的吹奏,只会让人更快坠入梦想,何来扰梦一说。”
王九郎挑了挑眉:“这么说,我的埙声太过无聊,让人索然无味,听了昏昏欲睡?”
“不是,不是……”顾重阳慌乱的想解释却发现王九郎正望着她,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她的沉郁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盈,胆子也大了很多,她瞪了王九郎一眼:“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故意曲解我!”
话一出口,她自己不由呆了一下。这语气声音分明就是撒娇。不知道王九郎听了,会不会觉得她轻浮。
王九郎脸上笑意更浓:“你比之前聪明多了。”
要是别人说这话,顾重阳或许会生气。可这话是从王九郎口中说出来的,那就大不一样了,虽然顾重阳知道他是故意取笑她。
她得意一笑,挑了挑眉:“那当然,我好歹也是先生的弟子,跟先生一起学习这么久,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自然越来越聪明了。”
她像个得到夸奖的小孩,让王九郎忍俊不禁。
他笑得时候,眉宇间那淡淡的郁色散开,熠熠生辉的双目竟然比天上的星子更明亮,更耀眼。
若是九郎每天都这么高兴该多好。
前几天他一直板着脸,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很难受。
顾重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跟王九郎好好谈谈:“九郎,我知道你问我关于沈家的事情是为了我好,你帮我,帮沈家做的这些事情,我都看在眼中。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救了沈家就等同于是救了我,甚至比救了我还让我感激。别说是你问我问题了,你就是想要我这条命,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只不过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隐秘,你我都不例外。九郎你身体有疾,却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跟你一样也有难以启齿秘密。很多事情,我不说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因为我不能说,我相信九郎你一定可以理解的,若说起信任,这世上除了我母亲、舅舅之外,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九郎了。”
王九郎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母亲已经去世,舅舅远在南京,以后她能信任的,只有他!
他的呼吸不受控制地重了一下,心跳快了几下,心也软成了一团。
他欣赏她,觉得她坚贞自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十分难得,从而萌生照拂她的想法,这只是在他的心里而已,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
他一直以为,她一定不知道他的用心,她一定觉得他留她就是为了一开始的约定。没想到的是,这丫头竟然如此聪慧敏感,能感受到他的用心,并如此信任他。
这个小丫头,总是给他惊喜,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击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的情绪屡屡失控,让他无法淡然处之。
虽然他极力控制,心头那酸酸软软的感觉,血脉里的喷张却是依然在叫嚣不止。
这种情绪是如此的陌生而又如此的奇妙,让他在愉悦的同时又有些心悸慌乱。
没错,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冰封的心头一次产生慌乱的感觉。
王九郎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清冷如月的眸中带了许多她看不清的情绪。
她有把握这一次他不会生气,神差鬼使的,她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离他更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夜晚人六识更加灵敏的缘故,她再一次闻到他身上的木樨香,淡淡的,令她的紧张的心绪都平复了下来。
“九郎,我不追究你是什么病,你也别问我的秘密好吗?或许有一天,我想通了,会将秘密告诉你。但在那之前,请你尊重我,不要追问好吗?”顾重阳轻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我也相信,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也会愿意让我给你治病是一样的。”
她跟他谈条件,将了他一军,听起来有些可笑。
什么时候,他的秘密需要告知她了?
他本能就想冷笑,可话到了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而在她殷殷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就是。”
话一出口,他就十分懊恼后悔,他竟然在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失去了定力。
“多谢九郎!”顾重阳展颜一笑,眸子亮晶晶的:“我就知道九郎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绝不会强人所难。”
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这说的是他吗?
他以为他不知道她是在恭维他吗?她果然喜欢用甜言蜜语哄人啊?沈玉成被她哄得予取予求,他才不会像沈玉成那样没有原则呢。
心里这样想,可他的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将她留在身边,当个小猫小狗地逗趣,其实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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