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青柳做完一双鞋,正拿着左看右看,看是否有需要修整的地方,前头院子里一位嫂子来传话,说青荷在上门来找她。
青柳嫁来这么久,只有青松来过,家里别的人从不曾上过门,眼下听说青荷来了,她既意外又担心,可别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忙跟着那嫂子出去,到了前院,见青荷在那坐着,迎上去道:“小荷,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青荷正束手束脚地坐着,见了她赶紧站起来,摇头道:“家里很好,阿姐,我是为了娟花的事来找你。”
青柳仔细看她,见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没事就好,你是第一次来姐这里吧?走,先随我去见见太太。”
青荷点点头,弯腰提起地上的篮子。
青柳伸手替她拿过,看了一眼,“这么多菜芯,你又上山了?”
青荷道:“嗯,早上去的,山南那一片长了许多。”
青柳带着她往正院走,边走边道:“林家在山上种了一片桑园,结了不少桑果,这几日陆续都成熟了,你见到没有?”
青荷摇了摇头,“我没留意。”
青柳便道:“之前太太和我说过,那片桑园没有围起来,也没人看着,桑树上的果子谁想吃都可以去摘一些,你下次看见了,就摘点回家,挺好吃的。”
青荷点了点头,她跟在青柳身边,也不敢乱看,只觉得从大门外到这里已经走了挺远,回廊绕来绕去,却还没走到正院,不由道:“阿姐,这里可真大。”
青柳笑道:“我刚来的时候也一样,从我那个院子到正院,还是跟着别人走了两趟才记得路。”
青荷忍不住问:“这里一共有几个院子?”
青柳道:“我也说不清,只知最前面那个院子,是平日待客用的,若有客人来,也留宿在前院。我们现在要去正院,那是老爷太太住的地方。后面还有东西两个院子,我和你姐夫住在东院,西院是二公子一家的住所。再往后还有一个极大的武场,外加一处下人住的院子,至于别的地方,我也没去看过。”
青荷听得微微咋舌,这么大的宅子,恐怕整个李家沟的人住进来都够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屋,青柳领着青荷见过薛氏,才带着她回自己院里。
东院正屋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一共九间屋子,比青荷之前见到的村长家的院子还大。
她道:“阿姐,这么大的院子,只住了你和姐夫两个人?”
青柳点了点头,“许嫂子是这院里的管事,不过她平日也不住在这里。”
青荷轻声感叹:“那也太冷清了些。”
青柳这几日也有这种感觉,林家实在太大,而人又太少,平日有事做时倒还好,可一旦闲下来,就觉得整个院子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原本也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可之前林湛在一旁,两人形影不离惯了,现在剩她一个,确实有些不习惯。
她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扰锦娘,而薛氏那里,又有家务要料理,更不好随意叨扰,所以这两日若得了闲,她便只埋头做鞋子,或者缝娟花。
姐妹两人坐在院里石桌旁,青柳把今日厨房送来的一碟糕点端出来,又给青荷倒了杯茶,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便道:“你刚才说是为了娟花的事来的,怎么样,和大哥说过了吗?”
青荷点点头,“说了,我把咱们的娟花给他看过,他说比别的货郎卖的精致,同样卖二十文一朵,肯定有很多人买。”
青柳笑道:“那就好,大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开张?”
青荷道:“行头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来今天就要出门的,大娘说今天日子不好,让他后天再去。”
青柳便道:“是得挑个好日子,毕竟是第一天,有个好兆头。”
“是呢。原本大娘是不同意大哥做这个行当的,说太累了,要挑着担子到处走,风吹日晒没个遮挡。可是大哥铁了心要干,大娘见拦不住,又和奶奶两个帮他一起张罗,大哥担子里好多络子鞋面什么的都是她们做的。对了阿姐,我之前照你的意思,和大哥说好了,一朵娟花他给我们十五文,他卖二十文。昨天他给了我三百文定钱,说等咱们做好了再把花给他送去。这个钱我原本不打算这么早就收下,可大哥说咱们买绸缎也得本钱,让我先收着,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呢?”
青柳之前算过,一朵娟花的成本是十文钱,售价二十文,这里边就有十文的利润,她们和大哥平分。她们做一朵花,大哥用十五文拿走,再以二十文的价钱卖出去,双方各赚五文钱。
而现在李青榆先付了三百文定钱,则是怕她们姐妹没有买绸布的成本。
青柳想了想,道:“就按大哥说的办吧,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咱们现在讲清楚了,以后才不会有芥蒂。小荷,阿姐需要你去镇上一趟,买些绸缎回来,大哥后天就开张了,咱们赶一赶,明天把他要的娟花做出来。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也一并拿去,挑桃红、梅红、正红、鹅黄等鲜亮的缎子,每种颜色差不多买个三尺,一共先买五种好了。”
一匹绸缎做一两五钱银子算,三尺就是一百一十五文左右,十种颜色就要五百五十文,除去李青榆的三百文,还需要二百五十文。
姐妹两个掰着指头算了又算,算出结果后,青柳就要回房去拿银子。
青荷忙拉住她,道:“阿姐,不必拿了,娘听说咱们要做娟花卖,已经说了要帮我们出本钱了。”
青柳道:“你回去和娘说,家里如今等着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那些银子就不要动了。咱们现在小打小闹的,也就差个二百多文,哪里需要她出银子?”
青荷抿了抿嘴,道:“那也不能只让你出本钱,钱是两个人一起挣的,我也得出。”
青柳笑道:“你还跟我算得那么清楚?这样吧,这些钱就当是从我这里借的,等回了本就还给我,下一次再买绸缎,咱们两人一起出,怎么样?”
青荷虽平日也打络子卖,可买来的钱都补贴家用了,自己手头上没剩下多少,眼下虽然说要出本钱,可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见阿姐这么说,知道她是照顾自己,也只得抿着唇点点头。
青柳又道:“你也不必多想,咱们是亲姐妹,自小一个被窝里长大的,何必非跟我争几文钱的事,谁出了不是出?再说了,又不是不还给我,是不是?”
青荷怕自己搞不清,日后大姐暗里补贴她都不知道,便道:“阿姐,现在你会写字了,咱们做个账吧,省得以后算不清楚。”
青柳只得道:“好,那我就试着做一做。”
两人又说了会儿娟花,青柳想起那日回家的事,想了想,试探道:“这两天还有没有媒人上门来?”
青荷轻轻摇头,“没有,那天娘把那几家人都拒了,只说两方门不当户不对,不是良配,这几日家里就清净了。”
“那……你那天和阿姐说的那个人呢?”
青荷看她一眼,垂下眼睑,又摇了摇头。
青柳追问:“怎么回事,你没去问他?”
青荷咬着唇,有些迷茫,“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阿姐,我确定他对我也有意,可是……可就是没有表示……”
青柳心下一沉,既然已经讲清楚了,男女双方都有意,可男方却迟迟没有提亲的意思,那唯一的可能,就是男方家里不同意了——或许是觉得她家太穷,或许是长辈认为青荷不够好,配不上男方。
不管怎么样,既然对方已经有不满,那就算日后青荷真的过了门,日子恐怕也不好过,会让婆家轻视。
她拉着青荷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轻叹道:“小荷,听阿姐一句,若他一直没有表示,那往后,你就不要和他来往了,不然别人看见,传出对你名声不好。”
青荷垂了头,绞着衣角,许久才道:“我知道的,阿姐。”
青柳拦过她的肩,轻轻摸着她的头,“傻丫头,别难过,他瞧不上咱们家,咱们还瞧不上他呢。我的妹妹这么好,多少人抢着来提亲,谁稀罕他一个没眼光的穷小子?”
青荷靠在她肩头,眼眶微红。
没多久,青荷就告辞了,她还要去镇上买绸缎。
青柳送她到门外,一再叮咛她要小心,别舍不得那两文钱,让她坐牛车去镇上。
眼见妹妹走远,她才又返回自己院子,才坐下,就见锦娘来找她,她奇道:“今天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你竟然舍得挪窝了?”
锦娘却在她身前身后左看右看,确定她院中没有别的人,才问:“不是说你家妹子来了,人呢?”
青柳道:“我才把她送走,你找她有事?”
“可惜了,”锦娘坐下来,惋惜道:“我一听她来了,就急忙往你这里赶,没想到还是没遇上。”
青柳就更加奇怪了,“你认识小荷?”
锦娘看看左右,凑近了低声道:“嫂子,我问你一件事。”
她一贯斯斯文文,行事端庄沉稳,少有像今日这般反常的时候,青柳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声道:“你说。”
锦娘道:“嫂子,你家妹子许人了没有?”
青柳一愣,如实道:“还没有。”
锦娘立刻握住她的手,喜道:“嫂子你看我娘家弟弟如何?他今年十七,也不曾婚配,配嫂子妹妹正好!”
青柳呆了片刻,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弟妹,你不是说笑吧?”
锦娘的弟弟她见过,就在唱戏那天,看着很精神的少年人。而锦娘家家境又好,不仅在县城有一处宅子,还有好几间铺面。
她的弟弟,要人品有人品,要家底有家底,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良配,竟看上了她妹妹?
倒不是说她认为青荷不够好,而是两家确实相差太多,锦娘家可比之前来提亲的几家富多了,两家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无怪她会怀疑。
锦娘忙道:“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实话与嫂子说吧,那天看完戏回去,隔天我那弟弟就让人给我传信,让我帮忙打听你家妹子的事,我也跟他说过,这种事不能儿戏,他又让人来,说自己不是开玩笑的。我又问过家里爹娘的意思,他们二老一向开明,说明了只要家底清白,姑娘懂事就行。我这才敢来和嫂子提这事。”
青柳听她这么说,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说实话,虽只那天见了一面,可锦娘一家人的品行她是相信的,若青荷真能嫁到她家去,至少不必为衣食操劳,也不用担心婆家作践。
如今的问题,就是不知她弟弟到底为什么看上青荷,而青荷又会不会同意?
她看着锦娘,斟酌着道:“弟妹,我相信你们一家的诚意,只是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还得回去问问家里的意见。”
锦娘连连点头,“是,这种事本就不能马虎仓促,只是希望嫂子在妹子面前为我那弟弟说几句好话,他虽因年纪小,还有几分孩子气,可本性是好的,也不像别的人,喝酒闹事没个人样。嫂子若不放心,只管去打听打听。”
青柳道:“好,你且安心,我一定和青荷好好说说。”
锦娘面上带了笑,“咱们两家能不能亲上加亲,全靠嫂子你了,若他们两人事情成了,这个媒人让嫂子来做。”
按本地习俗,新人成亲时,男方是要给媒人包个大红包的。
青柳也笑道:“到时候我可不和你客气。”
傍晚,薛氏又交给青柳一封信。
她顶着众人的调侃回了屋,心里头又是甜蜜又是烦恼。
信自然还是林湛寄来的,信封上仍是“吾妻亲启”几个端正的字,拆开来,里面信纸上还是画着画。
第一幅是一座高耸的的楼门,坐落于几座陡峰之间,上书上清宗几个大字。
想来这就是林湛的师门了,青柳拿着看了又看,才翻到下一幅。
这张是在一处大殿上,殿上站了个身形伟岸的中年男子,林湛跪在殿下,在他身后,站了一群青年男子。
该是林湛与师门众人相见的场景,青柳看得仔细,发现人群中有几人暗自抹泪,她心中也有些感动,眼眶发热。
仔细看了半天才翻到下一张,哪知境况急转直下,刚才还热泪盈眶的一群人,这会儿正围着林湛揍呢!
青柳急了,忙又往后翻,结果一下没设防又看到不该看的,她红着脸将这张抽出来倒扣在桌面上,底下还剩最后一张,这上面没画什么,而是写了几段文字。
“媳妇儿,看到没有,这群光棍嫉妒我娶了媳妇儿,卑鄙地群殴我,要是一个一个来,他们可都不是我的对手。
媳妇儿,我好痛呀,你不在身边,不能给我吹吹,等我回去了,你得补偿我。
给你画的画都仔细看过了没有?都是我想的新花样,等我回去,咱们要照着一个个练过去,这样才能赶紧生出孩子来。
媳妇儿,我现在一天想你好几次,你有没有想我?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短短几段话,青柳反反复复看了许久。
虽羞恼他在信里也没个正形,可看他说想自己,羞涩之余更有许多欣喜。
她又把那几幅画都看了一遍,才摆出笔纸,思考许久后,犹犹豫豫地下了笔。
“阿湛,身上的伤还痛吗?记得要抹药。
在师门要好好听师父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和师兄弟也要和睦相处,不要欺负别人。”
写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读了又读,觉得语气似乎有些硬了,怕他看了不高兴,又写道:“带的衣服够不够穿?冷热记得添减衣物,一日三餐要按时。
我给你做了一双新鞋子,等你回来试一试,不知道合不合脚。
家里一切都好,后山上的桑果熟了,院子里的枇杷也快成熟了,瑞哥儿一天来看几趟,他还问我大伯什么时候能回来。”
写到这里又停下,把最后一段在心里来回咀嚼了几遍,面上绯红地想着,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想了又想,还是做贼般,偷偷摸摸在最后添了一行小字,“我也想你。”
这几个字写完,她浑身上下就红透了。也不敢再细读一遍,赶紧折好信纸,塞进信封里。
第二日一早,青柳去正院,磨磨蹭蹭许久,才把信交给薛氏,请她让人送给林湛。
薛氏看她头也不敢抬,双耳红透的模样,面上只是笑。
几日后,林湛收到一封薄薄的信,他一见那字迹,心就先飞扬了。迫不及待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看到最后那几个字,视线就盯住不动,快要把信纸盯出一个洞来。
他咧着嘴,心满意足地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虽不知道媳妇儿信里又提桑果又提枇杷干什么,可只要有最后四个字就足够他在师兄弟面前大肆炫耀啦。
他一刻也坐不住,汲着鞋就往外走,正好迎面看见潘黎,就把人堵住了,一手捏着信纸在人面上扬来扬去,插着腰苦恼道:“小梨子你看看你嫂子,我这才走了几天,就说想我啦想我啦,哎呀,真是让人受不了。”
潘黎看着他快要咧到耳朵去的嘴角,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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