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应了声“是”,便有人往博亭侯府上去寻世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带了人来。
博亭侯世子与孔蕴乃是同胞所出,容貌上也颇相似,气度温润,面容文俊,十分矜雅。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可知道,你父亲犯下了怎样的罪过?”
博亭侯世子跪在地上,面色恭谨,道:“附从谋逆,滔天大罪,按律应当满门抄斩。”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道:“那你觉得,朕应当如何处置?”
博亭侯世子听得微怔,旋即便叩首道:“国法森严,岂容小儿辈妄言,事已至此,孔家任凭圣上处置,安敢违逆。”
皇帝见他应对之间颇见从容,倒也有些欣赏,不再打马虎眼,将陈国公与卫国公先前所说的那席话讲了,方才道:“你以为孰优孰劣,应当如何?”
博亭侯世子不曾想皇帝会将一切明刀明枪的说出来,怔楞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皇帝也不催促,只静静的等他说话。
如此过了一刻钟,博亭侯世子郑重叩首道:“陈国公老成持重之言,臣下钦佩,只是私心里仍觉得卫国公所说,才与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哦?”皇帝绕有深意的笑了:“你可是孔家子孙。”
“先祖也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下正是应了这道理。”博亭侯世子坦然道:“周公、召公的子孙不知何在,墨家、法家的后嗣杳无音讯,孔家得以享历代尊崇,已经要比他们好太多了。”
他道:“臣有一请求,望请圣上恩准。”
皇帝目光微动,欣赏的看着他,道:“讲。”
博亭侯世子道:“家父大逆,罪在不赦,臣身为世子,也难保全,只是家中幼子年少,不在问斩之列,请圣上准允其更名改姓,从此再不以圣人之后自称。”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禁不住大笑出声,与陈国公、卫国公几人对视几眼,连连摇头:“这小子,可不像是博亭侯生的!”
博亭侯世子面色舒缓,静静等候皇帝裁决。
“你很聪明,朕很喜欢,”皇帝目光赞许,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一般,道:“博亭侯谋逆,罪在不赦,废黜侯爵之位,斩立决!世子未涉其中,人亦知礼,赐姓李氏,改封宁安侯,更名改新!”
宁安侯深深叩首:“臣叩谢圣上天恩。”
“出宫去吧,”皇帝道:“从今之后,大唐再没有博亭侯府,也没有圣人之后了,或许,朕该为后世子孙谢你。”
“臣不敢。”宁安侯微微一笑,道:“圣上既无事,臣便告退了。”说完躬身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博亭侯尽管迂腐混账,却也是孔子正儿八经的嫡系子孙,宁安侯作为世子,自然也是正经的嫡长子,这会儿他自愿更名改姓,显然是以孔家直系后嗣的身份,宣告孔家主枝的终结,人家自己乐意的事儿,谁能说的了二话?
陈国公几人目送他离去,神情中也不禁有些赞叹:“难为他下得了这样的狠心,也敢背上这样的骂名。”
易名更姓,不认祖宗,这可不是好名声,传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尤其是孔家这面迎风招展了几百年的招牌,说倒就倒了,怎么会没人骂?
皇帝也有些钦佩,笑道:“所以朕才这样厚赐于他。”
君臣几人皆觉有些唏嘘,略微寒暄了一会儿,却见天色渐黑,纷纷起身告退,准备离宫,话都没说完,却被皇帝给叫住了。
“朕心里有些乱,”他轻轻道:“都留下来,陪朕说说话吧。”
卫国公是皇帝的舅兄,陈国公和郑国公则是跟随他多年,后来又一起造反的肱骨,相识多年,也没那么多忌讳,吩咐人摆了桌儿,坐在一起喝酒。
“朕今日去见了太上皇,听他说了几句,心里着实有些感触,”皇帝饮一口酒,慢慢将太上皇流着眼泪说的那几句话讲给他们听:“朕现下春秋正盛,太子与两个弟弟也颇友善,但朕若是老了呢?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这话就叫人没法儿接了。
疏不间亲,再亲厚的心腹,也没法跟皇帝说“是是是,你大儿子将来肯定容不下小的”,又或者是“你小儿子肯定想造大儿子的反”啊。
陈国公跟郑国公都没吭声,到最后,还是卫国公这个舅兄了句:“圣上何必杞人忧天?皇太子殿下与两位小殿下兄弟情深,这是咱们都眼瞅着的……”
“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呢,”或许是被太上皇那几句话戳了心窝子,皇帝神色略有些消沉:“想当初,虢国公与太上皇何等亲近,最终不也谋逆,为太上皇诛杀吗?”
他所说的虢国公,便是太上皇的嫡亲表弟,独孤家的儿子。
独孤家出过三位皇后,也接连做了三朝外戚,女郎的光辉完全掩盖住了家中男子,太上皇也曾向虢国公戏言此事,惹得后者极为不平,怒而对心腹讲:“难道独孤家只有女儿才有贵命吗?!”然后便起事造反。
然而不幸的是,独孤家的确只有女儿才有贵命。
虢国公造反失败,被太上皇下令处死。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想当初,太上皇与虢国公的确是亲如兄弟的。
话说到这儿,酒席间的气氛便低迷下去,卫国公与陈国公都不言语,最后,还是郑国公低声道:“圣上还在,皇后也在,说这样的话,可是太不应该了。咱们几个听听也就罢了,若叫皇太子殿下与秦王、晋王两位殿下知道父亲疑心他们,心里该有多难过?”
皇帝道:“朕只是怕,将来……”
卫国公劝住了他,道:“那毕竟也只是将来。”
皇帝闷头饮了口酒,半晌,方才道:“历来派遣亲王外戍,是为镇守一方,初代时倒还太平,但再过几代,地方藩王与长安天子的血缘远了,兵祸也就来了。皇后之前也曾同朕提过,想废黜亲王之官的旧例,荣养在长安,受封地供养,却不许接触军权……”
“这怎么行?”郑国公当即便道:“皇太子既立,便该将诸皇子送往地方,这是几朝沿袭的规制,不可轻改!”
他郑重道:“皇太子与秦王、晋王亲厚,圣上又春秋鼎盛,无易储之心,所以朝臣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可后世子孙呢?皇后诞育太子,宫嫔诞育庶子,一旦诸王荣养京中,安知不会觊觎大位,有所谋划?在内有生母策应,在外有外家景从,诸皇子为了夺位,必然各使手段,拉拢朝臣,朝局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卫国公也道:“这法子固然有合理之处,却也催化了皇太子与诸王的矛盾。人心都是肉长的,虽有嫡庶之分,但都是自己的骨肉,储君与其余皇子们生了纠葛,一次两次的话天子还能端平,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生出不满来,神器不稳,天下难安!”
皇帝也只是提出这么一个法子,不想迎头就被念叨一通,摆摆手,无奈道:“先搁着吧,不提了,不提了!”
几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喝酒,喝酒!”
因这一席话,皇帝心里便不大安乐,跟几个老伙计喝了大半宿的酒,心里仍觉怅然。
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皇帝,也感知到了畏惧。
感情在权势面前,往往会脆弱如一张白纸,他不敢想象来日自己的几个儿子骨肉相残的画面,却被太上皇那几句话所挑动,止不住的去想。
一个爹,一个娘,再亲近不过了啊!
这晚皇帝没能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终于还是坐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守夜的内侍听见动静,忙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擦了擦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问道:“什么时候了?”
内侍答道:“已经过了三更。”
“三更天了……”
皇帝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何滋味,却没有半分睡意。
内侍见他久久不语,微觉心慌,近前两步去看,却见他正对着外室那盏幽微灯火出神。
内侍心里有些不安,正想着去请内侍监来,却见皇帝忽然扯了衣袍上身,三两下束好腰带,蹬上靴子,大步走出门去。
深秋的夜风寒凉,直刮得人骨头发冷,皇帝扬鞭催马,直入崇仁坊,没心思等人去开正门,直接从侧门进了卫国公府。
乔毓这会儿睡得正香,冷不丁听耳边儿传入什么动静,下意识就摸出刀来了。
“阿毓,”皇帝早知道她这秉性,信手搭住她手腕,低声道:“是我。”
“你有毛病吗?!”乔大锤从睡梦中惊醒,怒道:“自己不睡觉,还不叫别人睡!”
皇帝也不做声,只温柔的看着她,由着她发完脾气,这才伸臂将人搂住,埋脸在她发间。
乔大锤冷漠道:“别以为你这么卖萌,我就不生气了!”
皇帝听得笑了一下,低下头去,亲吻她耳畔,略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道:“今天心情很不好。”
乔毓抬头瞅了他一眼,惹得头顶呆毛一翘,她闷闷的哼了声,搂着他躺下去,催促道:“睡吧睡吧,别愁眉苦脸的,天底下没有一锤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皇帝的心绪好了些,低声问她:“要是一锤子不行呢?”
乔毓道:“那就两锤子。”
“……你啊。”皇帝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乔毓又瞅了他一眼,忽然凑过脸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酒气太重了,好在也不讨厌。”她打个哈欠,拍拍他的背,迷迷糊糊道:“睡吧。”
皇帝亲了亲她发丝,轻轻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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