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皮皮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早晨。
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祈祷,灵魂终于闻到彼此的味道,祭司大人回来了!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她一定会加倍珍惜。
所以,无论贺兰觽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皮皮都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其间夹杂着太多的惊奇和意外,又每每因争吵而中断,祭司大人究竟是什么脾气,一位活了近千年的狐仙——他的阅历、信仰、情感、心智——凡人轻易不可蠡测。皮皮所知道的那些至多算是皮毛。且不说回归北极之后,祭司大人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修行重新开始,又在异国生活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贺兰。
雪后初晴,窗上还凝结着冰花。皮皮睁开眼,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披着睡衣走过去,推开半掩的玻璃门,一团湿气迎面扑来。有人刚刚洗过澡,莲蓬头上还在滴水。洗脸台上的大镜子,水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地印着一个人影,贺兰觽正在刷牙。他的下身围了一条浴巾,上身□□着,上面挂了不少水珠。
多么温馨多么平凡的早晨啊,皮皮倚在门框上,幸福地笑了。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满嘴泡沫地说:“起来了?”
“起来了。”她应了一声,随手将挂在一旁的睡衣递给他,“暖气没开,快穿上,小心着凉。”
这话说完,立即觉得多余。狐族向来不畏惧低温,身体的抵抗力异于常人,生病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但他还是接过来披上了,继续漱口。
水池边放着两管牙膏。贺兰觽只用高露洁,走后牙膏就放在原处,皮皮从没有动过。另外一支是皮皮自己喜欢的两面针。
“这高露洁的味道有点怪。”他擦擦嘴。
“这是四年前的牙膏,你喜欢用的。”
“会不会变质了?”
“很有可能。”
她感到好笑,又觉得安慰。祭司大人变了那么多,喜欢的牙膏没有变,早起的习惯也没有变。也许再相处几日会发现更多的老习惯。不是吗?科学证明,人的很多心理现象其实是生物现象。只要生物特征不变,基因会复制一切。
她拿起牙刷挤上牙膏,贺兰觽盛了一杯水交给她。
“谢谢,放在一边就行了,我手不是很方便。”她笑着说。
“为什么你不试试你的右手呢?”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凝视她的目光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可是忙了一整夜呢。”
她诧异地举起右臂,惊喜地发现手指已能运用如初了。
“嘿——”皮皮简直是开心到了极点,“谢谢你!”
“小事。”
洗漱完毕,她回到卧室更衣,贺兰觽一按开关,灯亮了。
“嗒哒——”他说,“所有的电灯都修好了。只有一盏是线路问题,其它的不过是灯泡坏了。”
头顶是一盏八角型的老式宫灯,仿绫纸镶的边,大红的绢纱上贴着犀牛望月的图案。灯泡是摸拟烛光的,即使在晚上也显得很暗,皮皮睡前喜欢看书,特地在床头加了一盏台灯。不料这次回来,台灯也坏了。
“你没换一个亮一点的灯泡?”她说。
祭司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这个家要节约用电,这个房间一个灯就够了。”
皮皮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消失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促狭地说:“对了,厨房水池的下水管也是坏的,一直漏水。我只得把进水闸关掉了。”
“哦,”他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来,“你觉得我哪点看上去像个管道工?”
皮皮被蛰了一下,赶紧换话题:“早饭想吃什么?我来做。”说罢拉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他显然不情愿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牵着走,到餐桌面前坐下来,立即开始抗议:“皮皮,在屋子里我希望你不要像牵着一个盲人那样牵着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会去,可以吗?”
“这屋子——我是指所有的摆设和过道——你还不熟悉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一不小心撞了。再说——”
由于祭司大人不在,又和爱收拾东西的奶奶住了几个月,屋子里的摆设已完全变了样。简单地说就是不再以盲人的方便为中心。以前从卧室去餐厅,即使是笔直走也是畅通无碍的。如今却被一组沙发和两个落地灯挡住了,必须向左绕行。天花板上吊着几盆吊兰,稍有不慎,高个子的贺兰觽肯定会撞到头。
见祭司大人的脸板得很硬,皮皮只得把“再说”后面的话吞了进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速冻的葱油饼,放进锅里慢慢地煎了起来,随手点上茶炉。
“工具在哪里?”贺兰觽忽然问。
“工具?什么工具?”
“你不是说水管坏了吗?”
“晚上再修吧。”皮皮说,“刚洗了澡何必又弄得脏兮兮的?再说——”
再说这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既然祭司大人对这话题敏感,皮皮只得又把“再说”两字吞进肚子。
“修这个还需要眼睛吗?”贺兰觽嗤了一声,“我现在就开始修,等你早饭弄好了我也修好了。”
“漏的地方在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指,摸了摸管道的接口。
他打开水闸,拧开笼头试了试:“多半是垫圈坏了。”说罢,脱掉睡衣,接过工具箱,拿出一个电钻,一摁开关,电钻“吱”地一声响了起来。
皮皮看着他结实的胸肌,灵敏的手臂,以及奋不顾身地钻进满是蛛网和尘埃的水池底部的样子,脑子里有一点点犯晕,又有一点点陶醉。
看来,并不是所有变化都是消极的。
就在这么一个平凡的早晨,高贵冷艳的祭司大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勤劳顾家的无产阶级管道修理工,而且把活干得这么主动又这么卖力,皮皮被感动得天昏地暗。她不记得以前的贺兰觽会修这些东西。他一向都有严重的洁癖,脏一点的东西根本不想碰,如果真的有什么设施坏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工人来修,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当然这也许只是他的一面,如果他完全不会修理,为什么还要备上一个工具箱呢?且不说这屋了里的暗道和机关肯定是他独自修建的。
对于非人类的狐族,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是一件很累的事。皮皮决定不再深究。
“你们狐族的男人在家里也这么勤快吗?”皮皮将煎好的葱油饼分到两只碟子里,又泡好了一壶香片,端到他面前,“哎呀,我真是享福了。”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们的职责,”活干完了,贺兰觽洗了洗手,回到餐桌上,“至于女人,你们要忠诚于你们的男人。信任他,依赖他,接受他的保护。”
“这是十八世纪的观念。”皮皮忍不住想起了火锅城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想抬扛,“很多的家暴都打着‘爱护家庭’这个幌子。”
“家暴?”他斯斯文文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有吗?我是你百年难遇的三好男人。”
皮皮正在喝茶,差点一口呛住:“三好男人?”
“技术好、脾气好、功夫好。”
他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丝谐谑的笑。仿佛不屑开这种轻薄的玩笑,片刻间笑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刀叉专心地切割着碟子里的葱油饼,再抬头时,他又成了那个清冷高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祭司大人。
皮皮心中一声叹息,这忽冷忽热的毛病不但没改,反而严重了。
吃罢早饭,皮皮建议贺兰觽去后院散步,顺便欣赏一下她种的鲜花。皮皮在富春街花鸟市场开了一家花店,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摊位,四年下来已经营得有些规模。除了与附近的花农合作,她在自己的温室里也种满了鲜花:月季、百合、玫瑰、康乃馨、海棠、樱草、苍兰、天竹……花店里的常规品种一应俱全。
院中的积雪消散、腊梅芬芳,空气新鲜得像一只刚刚剥开的柠檬。
宁静的山间,微风吹拂着木叶,青石的地板上传来跫跫的足音。
朝思暮想的人回到了人间,皮皮却一下子得了失语症。她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身边的贺兰觽却紧急皱双眉,摆出一幅苦思的模样。
“从这里到温室,是一百五十七步。”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以前告诉我的。”
“早说啊,省得我又数一次。”
说话间就到了温室的小门,他忽然笑道:“还真是一百五十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骗你干嘛。”皮皮说,“其实你不用数,地上有专门的盲道,快到的时候有特别的标记。”
“谢谢你的提醒,”他偏头过去冷笑了一声,“我差点忘记了这里有一位盲人。”
皮皮只得闭嘴。
温室的门外有一个花坛,皮皮走到门口,忽然向后一退,猛地站住。
花坛的一角有三只死鸡。
仿佛死前被猛兽撕扯过,那三只鸡看上去羽毛凌乱、血肉模糊,上面还营营地飞着两只苍蝇。
那苍蝇仿佛直接飞进了她的脑子,皮皮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贺兰觽:“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院子里会有三只死鸡?”
贺兰觽“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皮皮恍然而悟,深吸一口气:“你……你……”
“你不是说我不能碰活人的肝脏吗?”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皮皮的胃里好像被人放进了一颗炸弹,她冲出去,对着一个垃圾桶狂呕了起来。
把早上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贺兰觽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
瞬时间,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皮皮绝望地看了他一眼,祭司大人的口味变了,这附近的生灵可要涂炭了。
“这鸡……”她努力镇定下来,“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邻居家的后院。”
“那是……赵奶奶家的鸡。以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还向她借过鸡蛋呢。”
“是吗?”贺兰觽假兮兮地说,“你觉得她会生气吗?”
“你说呢?”皮皮反问。
“我觉得不会,”他拧了拧她的脸,邪恶地笑了,“这总比吃她的肝要强吧?”
“贺兰觽,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他说,“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劝我不要兽性发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扪心自问,你吃过的鸡比我少吗?别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说事儿,虚伪!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你们人类。关皮皮你给我听着,以后少提这个。小心我把你先吃了!”
祭司大人咄咄逼人的一通吼,皮皮吓得脑袋一缩,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小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在富春街花鸟市场有个花店。市场里有新鲜的鸡肝卖——一般是用来喂猫的。你喜欢的话用不着自己动手,我去买给你……”
“嗯,这态度还差不多。”祭司大人息怒了,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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