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层的电梯几乎是瞬间到了楼底,皮皮也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从迈出电梯的第一步起,背部又开始火辣辣地烧痛起来。她咬牙快步向大厅走去,一位擦肩而过的蓝衣女子扭头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皮皮觉得嘴唇湿湿地,像涂了某种唇膏,用手指摸了一下,指尖上有一滴血迹。她赶紧掏出餐巾纸擦了擦嘴,嘴唇被贺兰咬破了一道,伤口很小,也不是很痛,可是血就像是橡胶树上被割了一刀,一滴一滴,源源不断地渗出来,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皮皮这才想起被天狐咬过的伤口是不会愈合的,当年贺兰身上的咬伤,流血不止,终究为此送命。如今被他咬回一口,天道也算公平。
盘算着以目前身上的疼痛,骑车回店不大可能,皮皮于是改坐租车来到“花无缺”。店里一切如常,有几个顾客正在挑花,小菊正在理账。皮皮恍恍忽忽地下了车,一步一挨地蹭到门口,小菊抬头看见,吓了一跳,放下账本走过来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皮皮心中一暖,毕竟多年闺蜜,就算分手,见自己受苦,仍然不忍,语气中透出了关切,皮皮把痛出来的眼泪憋回眼眶里,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身子有点不舒服。”
“大姨妈来了?”一般来了月事的女人都会说这种话,小菊以为是痛经。
皮皮一边说着,身子虾米一下弯了下去,小菊将她半拖半拽地拉到里间沙发上躺下来,从柜子里翻出个水杯倒了点热水,加了一勺蜂蜜递给她:“喝点?”
皮皮摇头。
与无明之火相比,她的喉咙更痛,像被开水烫过一般,每吞咽一下如有硬物强行通过刀割的伤口。在路上皮皮就试图吞下止痛剂,根本咽不下去,一大口全部呕出来,所幸随身拿着花桶,才没呕到坐椅上。此时此刻,剧痛愈发难忍,就算吞咽自己的口水整个食道都像岩浆流过一般,更别说喝水吃药了。
小菊看着她,片刻,忽然道:“皮皮我得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歇会儿就成。”
“你病了,”她递给她一面镜子,“样子怪吓人的。”
镜子里面的自己不但面白如纸,满脸还爬满细小的血丝,眼珠充血,嘴唇发黑,看上去活像个吸血僵尸,皮皮吓了一跳,手一抖,镜子跌在地上摔成两半。
小菊掏出手机就要拨120,皮皮忽然尖呼一声,一把夺过小菊的手机扔到一边:“不去医院,去了也没用!”
“皮皮,皮皮!”小菊强行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我们必须去医院!”
皮皮用力一挣,身子缩在沙发上,紧紧抱住一个枕头:“听我说……小菊……”
小菊只得坐下来:“究竟出什么事了?”
“贺兰静霆回来了。”
“我知道啊。前几天你不是带他来过我们店吗?他现在在哪?我帮你打电话?”
“别找他,”皮皮的眼泪终于涌出来了,“小菊,我恐怕活不过今天了。”
皮皮急促地喘气,小菊呆呆地看着她。
“有些事……关于你爸爸……我觉得你有权知道。”皮皮拉着小菊的手,“当时我是想救他来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小菊轻轻地说:“皮皮,我知道你是想对我好。我也老嫌我爸。真的,自从他病了之后我就老在想,这老头怎么这么烦人啊,怎么老添乱啊,怎么还不死啊!可是——”
“我没有杀害你爸。”
小菊的身子猛地一怔,眼睛冒出了亮光:“我爸还活着?”
皮皮凝视着她,半晌,咬了咬嘴唇:“叔叔已经走了。只是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小菊,我想跟你说点事儿,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了。在说之前你得先帮我个忙。”
“你说。”
“咱们……装现金的箱子里,有面小镜子,你去拿给我。”
小菊打开柜子里面的一个小铁箱,一直以来都是用来存放现金和账目的,此外还有些两个女生觉得重要的一些零散的小东西,比如□□、存折、契据之类。有店里的,也有自家的。各自装在密封的文件袋里。小菊打开锁,拿出写着皮皮的文件袋,从里面翻出一面小圆镜,递给皮皮。
小镜子其实是皮皮以前的一个粉饼盒,粉饼用完了,准备扔掉时,皮皮把里面的镜子抠出来,将几枚从燕王墓里挖出的“照石”用强力胶粘了上去,拼成一个镜子的形状。这样的小镜子皮皮一共作过两个。一个给了贺兰觿,一个悄悄地收在花店里,谁也没告诉,以备急用。皮皮心想,贺兰要她死,反正她也欠他一条命,就只求安安静静地死去。怕就怕他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花招,逼着自己去当奴隶,做各种不想做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她也不能让他好过啰,就用这块“照妖镜”跟他同归于尽!想罢,将小镜子塞进贴胸的口袋,对小菊道:“小菊,你记性好,帮我……记一组密码。”
一听她这是交待后事的光景儿,小菊也急了:“干嘛呀你!我什么密码都不听。走,看医生去,病好了该干嘛干嘛!”
“没时间了,我多半活不过今天了……”皮皮急哭了,“你听我一回行吗?”
见她如此郑重,小菊只好道:“说吧,我记着!”
皮皮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长串的密码,说了两遍,小菊记下了。皮皮于是拿起一旁的剪刀将自己的头发绞下一把,拧成一团塞到小菊的手中:“假如有一天,有位自称是‘祭司’的人来找我,我不在了,他可能会向你打听我。但他不会相信你,除非你把这个交给他。”
小菊看着手中的头发:“交给他,他就相信了?”
“对。上面有我的气味。”皮皮接着道,“他会报出这串密码的前十位数,如果完全正确,你就把剩下的全部告诉他。”
小菊越听越莫名其妙:“皮皮,你是加入了国安局,还是加入了黑社会?”
“都不是。”皮皮喘了两口气,摇摇头:“小菊,有件事说出来难以置信,我当初也不相信,可它们都是真的!因为是我亲眼看见的!”
小菊怔了怔,认真地听着。
“你爸爸他……不是人。”
小菊呆住。
尽管意识已有些模糊不清,但这并不妨碍皮皮把狐族的故事、贺兰的故事、小菊爸爸的死前后不搭、简明扼要、一股脑地都说出来。她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紧紧地拉着小菊的手,生怕再过一小时喉咙就会肿得不能说话,或者一口气喘不过来小命交待了……
从头到尾辛小菊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直到最后讲完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好象终于看完了一部强情节、高悬念的玄幻大片:“也就是说,我爸他……是只……狐狸?”
皮皮心想,坏了。她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假如没有父亲的干扰,小菊将会成为一名数学家,或者说是科学家。怪力乱神这种事她从来就不信。果然,小菊看着自己的表情充满了同情,就像在同情一个高烧中的呓症患者。
“你不信?”皮皮绝望了。
“我信。”
“真的信?”
“信。说完了吧,可以去医院了哈!”
小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皮皮从沙发上拉起来背在背上。这时的皮皮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了,晕晕乎乎、东倒西歪地被她背出门外,一路都招不到出租,唯一的自行车也留在普安大厦了。好在医院就在对街不远处,小菊背着皮皮一路狂奔……皮皮在小菊的背上颠来倒去,嘴唇不断滴血,背痛如割,胃里也翻江倒海地涌酸水,涌到喉部痛如火炙,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皮皮,你要挺住!知道吗!你不能死!皮皮,说话呀!关皮皮你跟我说话!”
皮皮被小菊的大嗓门吼醒了,赶紧叮嘱她:“小菊,刚才的话……不信就算了,请你一定保密。”
“我会的!你放心吧!”
小菊背着皮皮一路乱吼着向前冲,完全忘记了背上的这个人体重比自己还要重两斤。开始皮皮还哼哼几声,渐渐地就没音儿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知道了。
皮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手背上吊着点滴。一旁的椅子上坐着奶奶和妈妈,爸爸、小菊和家麟站在床头,五个人将她团团围住。
“好些了吗,皮皮?”奶奶问道。
皮皮摇摇头,觉得一点也不好。喉头依然肿痛,背上的痛也丝毫没有减轻。妈妈向她解释说,根据小菊描术的病情,医生什么检查都做了,血、尿、x光、b超、脑部ct之类一切都正常,现在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因素,问皮皮这段时间是否受过重大打击,大家都说没有。皮皮这才知道自己已在医院里晕睡了近两天,现在已经是次日的夜晚了。大家一愁莫展地看着皮皮,都愿意相信医生的话,皮皮没有病,是心里产生了幻觉。却不知皮皮此时已痛得如上刀山、如下火海、了无生意、只求速死,想嚎啕大哭又怕奶奶伤心,只能默默地流泪。
“皮皮,喝点汤吧!来,银耳汤,你最喜欢的。”看着皮皮这个样子,妈妈拿着汤碗,一边哭一边劝。
“妈……我……喝不下……”
“你什么都没吃,连口水都没喝,不能光靠营养液啊!吃一点,会好得快一些!”
“喉咙好痛……吃不了……”
“好歹吃点,忍着痛也吃点儿,妈妈求你啦!”
“妈……我活不了啦……”
皮皮这么一说,奶奶和妈妈不禁抱头痛哭,爸爸也流泪了。小菊眼泪婆娑地看了一眼家麟,家麟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回家……送我回家吧。”皮皮轻轻恳求着。
“不成,医生没治好,咱不能回去,回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再送医院来不急!”皮皮妈搂着皮皮放声大哭,“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小菊以为是打针的护士,拉开门却是两个陌生的英俊男子,虽然服色各异,均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你们找谁?走错门了吧?”小菊道。
“没有。”为首的一位男子道,两人走进来,一左一右地站在门边,好像两个保镖。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均觉十分诧异。奶奶站起来问道:“躺在床上的是我的孙女儿,请问你们是谁?”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用下巴微微向门外一挑,传来脚步声,一个高个子男人从门外走进来。
屋内忽然安静了。正在号哭的皮皮妈也收音了。辛小菊第一个认出了他:“贺兰先生?”
贺兰觿穿着件深灰色的风衣,进门之后似乎嫌热,脱下来交给一旁的助手,然后缓步走到小菊面前,目光深邃、表情莫测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小菊。”
“皮皮病了。”
贺兰觿点点头,走到皮皮爸面前,微微鞠躬:“爸,我是贺兰觿。”见皮皮爸呆住,似乎想不起来他是谁,又说,“皮皮叫我贺兰静霆。”
一听见这四个字,皮皮妈和皮皮奶奶都暗自心惊。这位叫贺兰静霆的女婿终于露面了!皮皮的家人谁也没见过他,只在结婚照上看过一张小小的合影。虽然照片上也是很帅的男子,那是平面二维的,与面前的这位不怒自威的“3d立体版”在气场上有很大的差异。贺兰觿走到她们两前,微微垂首:“奶奶,妈妈。”
大家以为这个消失的女婿早已经不打算承认有过关皮皮这个老婆了,不料他居然很大方地叫着“爸妈”——显然承认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多年的怨恨顿时一扫而光。
“贺兰?”奶奶伸手摸了摸贺兰觿的脸,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是的,奶奶。”
“怎么现在才回来呀?皮皮可是苦苦地等了你好几年呢!”皮皮妈泣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是过来接皮皮回家的。”
贺兰觿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皮皮的床边,就在他进门的一刹那间,皮皮身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本来可以松口气,但一想到疼痛消失之后的代价,皮皮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一道黑影压了过来,皮皮抬起眼看着他。
“皮皮,我们回去吧。”贺兰淡淡地说。
“不。”
贺兰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说:“皮皮,你真不跟我走?不怕我把你们全家人都吃了?”
他的语气是恶作剧的,皮皮怔怔地看了他两秒,大声道:“不!”
祭司大人一贯不爱听见“no”这个词,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十分尴尬。这时家麟走上前来,对贺兰觿道:“贺兰先生,也许你过几天再来看皮皮比较好。——她现在情绪不大稳定。”
贺兰觿沉默地盯了他一眼。不理睬他,转身揭开皮皮的被子就要把她抱起来,正在这时,家麟一把拦住他:“她说了,不跟你回去。”
两个男人的阴影在皮皮的眼前交叠。
贺兰觿的脸阴沉下来,目光鹰隼般扫过来,家麟腮帮子很硬,冷静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对峙着,数秒过去,贺兰觿道:“皮皮,告诉他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皮皮说。
“再说一遍。”
“我不认识你。”
这话还没说完,仿佛一阵大风刮过,贺兰觿将皮皮像小鸡一般从床上抓起来,抱在怀里,听见皮皮尖叫,家麟将贺兰觿推了一把,想从他怀中把皮皮抢过来,被两个助手一左一右地拉住。贺兰觿将嘴贴到皮皮的耳边,低声说道:“皮皮,你再乱说我可要发脾气了。你一定不想知道我发脾气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虽然疼痛消失了,皮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的头贴在贺兰觿的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她甚至认真的数了一下,一分钟的确只跳三下。同样的人,同样的气味,同样的心跳,为什么就不是以前的那个贺兰觿?
见皮皮半天不吭声,贺兰觿又说:“你真想我在他们面前露原形吗?”
“别!别!我回去!我跟你走!”皮皮立即投降了。
这就样贺兰觿终于抱着皮皮向门外走去,路过皮皮爸时停了一下,说道:“爸,我接皮皮回家休养几天,等她好些了,再带她回家看望您们。”
大家都被贺兰觿的气场震住了,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让出一条道,看着他抱着皮皮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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