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着解聘书,方山两手捏紧轻轻抖了抖。资料太厚,没能发出纸张抖动的沙沙声来。
看着首页资料上的名字,方山转头看了看下边。所有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眼神在街巡组所在方位停顿两秒,嘴里干咳两下清了清嗓子。
见方山没看向自己,不少人都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手心里已经不觉间捏了把汗。
巡捕这工作即使没有外快可捞,每个月工资下来也有十二三个大洋。工作干得好,每个月也有奖金可拿。依旧是很好的工作。
好工作没人愿意丢,更别说像巡捕这种又有面子又能帮衬家里而且还相对轻松的活。
街巡组所有人手心都攥得紧紧地,生怕方山喊到自己的名字。心情焦灼难耐,明明是秋冬季,额头却依旧是冒出几滴汗珠来。
方山没在这种时候干吊人胃口的事,深吸一口气,念出第一个人的名字。随着名字念出,方山知道这人已经完蛋了。同时,他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不是同情,也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觉得值得,他突然觉得遇到陈乐道这样的巡长好像挺不错的。他这几年坚守自己的底线,这功夫总算是没有白费。
“街巡组,孙辉。”第一个名字被念了出来。
听到这名字,很多人都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此刻他们就像是玩轮盘赌的赌徒,怀着惊慌的心情扣下扳机,幸运地没有听见枪响的声音。他们在为自己捡回一个机会激动着。
下面站在最前排的一人脸色却是突然变了变,这是街巡组的位置,街巡组只有一个孙辉,就是他。
虽然她心中也觉得资料里多半有自己的名字,但现在真正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心底一凉,惊慌、惶恐、迷茫、不知所措......
心脏里像装了一个压力泵一般,各种各样的情绪随着快速流动的血液冲进了脑袋里,轰然炸响,混合成乱糟糟一团,分也分不清。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有心吼出他不服两个字,但陈乐道刚才的话却又突兀地从脑海深处蹦出,瞬间镇压了愤怒的情绪。
自己干过的那些事,关三年够吗?真要计较,不会关十年吧?或者直接死刑?
孙辉有点不敢想下去,虽然不服,但他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方山没有停下,嘴里继续念着:
“街巡组:刘飞,街巡组:杨鹏,一组:王成华...”
一连三个,都是街巡组的名字,街巡组所在位置气氛一下子有些不对起来。
当只有一个人时,他会认命;两个人时,他会感到高兴,庆幸总算不是自己一人倒霉;但有三个人,就会开始往阴谋论方面想了。
没被念到名字的人怕接下来被念到,念到名字的人,见到几个认识的人和自己同样的遭遇,顿时觉得有了组织,胆子大了起来。
街巡组所在地方开始叽叽喳喳小声说了起来,其内容,无非都是“怎么可能有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干、这不公平...”之类的话语。
方山一连念到三个街巡组的名字,他眼神同样变了变。他也以为陈乐道这是要重点整治街巡组,要杀鸡儆猴了。
不过就在这时,下面念出来的名字却是变了,出现了一个一组的名字。
听到小组变了。这下轮到街巡组松了口气,以为街巡组就只有这三个人,自己安全了。一组的人则是紧张了其来。
脸色最先变化的是一组捕头黄安。
一组的调查报告是他亲手写的,里面都是些什么内容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写上去的每个人犯的事情都是避重就轻。
按照他写的那些事情,或许有人会被扣工资罚钱,也可能有人会被让写检讨书,公开批评,甚至更严重的被停职一段时间,但绝对没有严重到被从捕房辞退的程度。
手下的人,代表着他在捕房的权利。一组的人都是他的手下,每离开一个,对他而言都是损失。他不可能把那些损人又损己的事情也写上去。
他在上面写的王成华的事情并不是最严重的,王成华既然都被辞退,那一组被辞退的绝对不止一个。还会有谁?
一时间,黄安又惊又怕。
他摸不清陈乐道这次辞退人的依据到底是什么。他知道王成华干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但那些事都是他让王成华去干的。这些事情自然不可能被他写在自查报告上。
王成华被辞退,是陈乐道单纯看他不顺眼?——不对,王成华根本就没跟他接触过,连得罪他的机会都没有。王成华被辞退根本毫无理由!
难道除了自查报告,陈乐道还有其他的消息来源?
黄安心思快速转动着,王成华也在被清除的人当中,这出乎了他的意料。这种事情不在掌握中的感觉,让他心中生出了些许不安来。
若他真知道些什么,若真是这样,那他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事吗?
黄安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自己干过什么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若陈乐道真像他话中说的那样,若他真知道些什么。那被清除出巡捕房,或许只是最轻的惩罚,最好的结局。
心思逐渐绪乱,黄安双手忍不住捏紧,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呼吸变得沉重,目光也逐渐变化,不再平静。
担忧二字,渐渐爬上他的脚背,爬上他的大腿,爬上他的胸膛,钻进了他心里,钻了他眼睛里,钻进了他的呼吸里。紧紧包围着他。
方山依旧念着名字,一组、二组、街巡组、外勤组,都有人的名字被相继念到。
陈乐道的消息并不是全部来自那些报告,那些报告不过只是一个应有的流程而已。要是他想靠那些玩意来整顿捕房,那他已经可以辞职了。
他的消息来源主要是夜未央,夜未央现在有了一百多人,这些人进入夜未央之前,干什么的都有,拉车的,扛包的,当学徒的,做会计的,给人跑堂的,甚至还有生活不如意的学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消息来源渠道很广。
陈乐道没有让韦正云停止招伙计,这事也就一直在进行着,遇到合适的,就会收进来。从方艳云到夜未央后,上海滩就开始传出陈乐道跟冯敬尧有关系的传言。
冯敬尧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千金的事在上海滩并不是什么秘密。陈乐道成为了霞飞路捕房巡长,他手下的夜未央也成了法租界新贵,有渐渐成为一方新势力的趋势。
他和冯敬尧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在往翁婿方面联想。
夜未央现在早已不是陈乐道当初说的什么单纯的歌舞厅,正经的企业公司。亮出夜未央的名头,再丢几个大子出来,要打听些普通巡捕的消息,并不是什么难事。
陈乐道此刻就在一旁站着,看着方山念名字,真要有什么不长眼的敢站出来吆喝什么不服,敢冲他瞎咋呼。那他也不是只会跟别人讲道理。
鲁迅先生捏笔杆子之前,还学过一阵刀法呢!——虽然只是手术刀。
念完手中这份解聘书,方山拿起另一份来,看着上面的名字,他瞳孔突然缩了缩。
他开始念名字后,便没有停顿,此刻突然停顿下来,训练场上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当然,这要除去那些已经被念过名字的人。
所有人都盯着台上的方山,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了下来。
看着手上这份解聘书的名字,方山抬头看向台下黄安所在位子,眼中带着震惊和同情的神色。
震惊是因为在这里看见了黄安的名字,同情也是因为在这里看见了黄安的名字。
看来陈巡这次是真决心要对捕房来一次大清洗了,捕房的人他几乎都认识,刚才念过的那些名字,其中一些人他不清楚,但有一些名字的主人,他们被清除出捕房是绝对不冤枉的。
至于黄安,自然也不冤枉。不过连捕头都一起清除,这魄力到是不小。捕头这个职位虽然很小,但在捕房中,却是很重要的职位。
他们是命令的执行者,也是巡捕的管理者。这些人缺了,捕房的工作会受到影响。至于随便找一个人顶替...捕头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便得能让下面的人服气。
见方山目光径自看向自己,黄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一颗星直坠谷底,浓浓的不安情绪瞬间从心底冒出,拼命挤压着他的心脏。就连呼吸都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一组,黄安!”方山收回目光,大声念出手中解聘书上的名字。
方山和黄安的关系只是并不亲密,平时两人之间的客气热情也只是流于形式,浮于表面。此刻对黄安的同情,也不过是因为两人都在同样的工作岗位上而生出的些许感慨。
老黄,这次只能算你倒霉了,谁让你遇到了陈乐道这个巡长呢!
整个霞飞路捕房,除去陈翰林,对陈乐道最了解的便要数方山。去过几次夜未央的他,刻意了解过陈乐道的他,深知陈乐道可不像其表面这么平平无奇。
咬人的狗是不.......不对,厉害的人物往往都是不急于表现的。陈乐道就是这样的人。被这样的收拾,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听到黄安的名字,训练场上瞬间哗然,任谁也没想到,黄安这样的捕头竟然都会被清除。
写调查报告交给陈乐道的就是几位捕头。虽然他们私下里都知道黄安是怎样的人,但黄安总不可能把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写上去吧!
他又不是傻子!
只一瞬间,所有人都心怀戚戚,惴惴不安起来。连捕头都被要被清除出去,他们还能幸免吗?心里有鬼的人人人自危,再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安慰自己。
见方山开始念其他人的名字,众人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走钢丝一般七上八下。每听见一个不是自己的名字,就是往前走了一步,距离终点又近了一步,
二组的捕头周杰和外勤组的捕头此刻忍不住把拳头紧紧攥成了一团,心里七上八下的,如履薄冰。
所有被念到名字的人此刻都是呆呆地愣在原地,有心里愤怒不服的,也有心里埋怨恐慌的,他们有都有一个共同点——绝望。
一些人是歇斯底里的绝望,一些人是惆怅丧气的绝望。甚至有人瘫坐在地上,后悔地哭泣起来。
他们突然想起了曾经为了加入捕房,家里都付出了什么,都想起了自己刚成为巡捕时,家里人对自己的期望。现在,这一切都做了空。
陈乐道站在上面安静地看着众人百相,心中有丁点波动,却又很快被他强自抚平。
巡捕房不是慈善会,这些看着可怜的人,实则可恶。就这样把他们清除出捕房,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方山继续念着名字,训练场外,一些文职华捕悄悄摸摸地探出头偷瞧着这边的动静。训练场上的气氛太紧张,即使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没人敢跑上去瞎打听。
看着场上那些或绷着脸、或苦着脸、或庆幸、或绝望的同事,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是发生了什么。
“赫克托来了!”就在所有人都看着训练场上的动静时,后面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赫克托.麦奎因,巡捕房的一名西捕。赫克托在霞飞路捕房的存在感并不高,平日里在捕房更是寻不到人。
他在捕房,更多的是监督作用。而当他不想监督的时候,那就是只剩下一个象征性的作用了。
巡捕房成立之初,只有西捕。但要想用西捕来负责租界治安。这无疑是个笑话。
随着捕房体系的发展与成熟,华捕原来越多,西捕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少。到现在,除却那些重要职位。西捕已经越来越不务正业。
赫克托自然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麦奎因先生怎么来了?”见来人真是赫克托,有人疑惑出声。
这位平时可是五天八天的都不一定能见着一回。
“还能是什么,多半是冲着咱们巡长来的!”有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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