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殿附近确有一处凉亭,就在十几步外的园子里。
秦王脚步缓慢,仿佛真的是在赏景。我跟在他的后面,一语不发。
“此亭的来历,你可知晓?”秦王忽然道。
我心如『乱』麻,对他的花招毫无兴趣:“不知。”
“此亭乃前朝时,章帝为窦后所建。”秦王道,“传闻当年武陵侯云晁曾在此劝窦宪领兵外出,莫回雒阳。”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怔。
“窦宪听了他的话,不久即领兵外出。和帝欲铲除窦宪党羽,然忌惮窦宪身在兵营,迟迟未敢动手。可时日久些,窦宪终舍弃不得雒阳荣华,班师回朝。待其入城之后,和帝即发诏拘捕,云晁身为党羽,亦下狱诛死。”秦王看着我,“此事乃幼时,宫中老人所述。孤在外多年,每思及此事,皆以自省。”
“哦?”我笑了笑,“不知殿下为何自省?自比窦宪么?”
秦王道:“窦宪乃死于麻痹自大,虽有贤人提点,亦难免覆灭,此乃你我之鉴。”
我说:“殿下可是糊涂了?璇玑先生前几日已重现,而奴婢的祖父早已去世,奴婢与璇玑先生毫无干系。”
“璇玑先生?”秦王看我一眼,反问,“与他何干?孤与你说的只有云氏。”
我气结。
事到如今,我只得见招拆招:“殿下所言,奴婢实糊涂,不知何鉴之有?”
“于孤,乃危墙之鉴。”秦王道,“于你,则错投之鉴。”
我说:“奴婢错投何处?”
秦王反问:“元初连你是何人都不知晓,使你埋没于奴婢之属,怎非错投?”
我不想与他纠缠这些,道,“殿下所言危墙,不知危墙在何处?”
秦王眉头微微扬起:“天下最大的危墙,不正在雒阳?”
“殿下明知此乃危墙,不也是回来了?”
“彼时非此时。风雨未至,仍可一立;而当下之患,乃众人不见罢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殿下此番离京,想来不曾告知朝廷,殿下不怕奴婢去揭发?”过了会,我说。
秦王的神『色』毫无波澜,唇角弯了弯:“你大可试试,看看消息能否传到廷尉署十步之前。”
我知道这并非玩笑之言。秦王这样杀伐多年鲜有败绩的人,必不会一时头脑发热来与我说这些。
“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告知你,孤上回所言,仍未过时。”秦王接着道,“今日酉时三刻,孤在西南门外雒水渡口,过时不候。”
说罢,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
回到汤殿的时候,我心事重重,以至于差点与走出殿门的沈冲迎面撞上。
他看着我,有些诧异:“霓生,你面『色』甚查,可是身体不适?”
若在平时,我大概会借机胡诌一番头疼脑热,蹭一点他的关怀。但是如今,我兴致缺缺。
“霓生,”这时,青玄看到我,招呼道,“霓生,怎到处不见你?公子要回府了!”
我应一声,忙谢过沈冲,快步走回去。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跟我说秦王。他在别人面前不多话,却喜欢在我面前念叨不停。今日,秦王两个字总在他口中出来,特别让人厌烦。
“霓生,今日之事还未说完。”他对我说,“不想秦王竟对太子这般不客气。”
我说:“嗯。”
心里仍想着秦*屏蔽的关键字*才的话。
“……风雨未至,仍可一立;而当下之患,乃众人不见罢了……”
“也不知传到圣上耳中会如何。”公子摇头,“太子那般『性』情,必不肯善罢甘休,”
我点头:“正是。”
“……今日酉时三刻,孤在西南门外雒水渡口,过时不候……”
酉时三刻。
我不禁望了望车窗外的光景,现在申时刚过,还有一个多时辰。
我当然不会跟着秦王走。
他比那个人人诟病的太子自负多了。我在桓府待了三年,他凭着一句空口许诺的好处,就想让我在一个多时辰内前功尽弃,跟他逃跑。这简直天大的笑话。
不过此事让我思虑的并非这点,乃是他这番动作背后的原因。虽不知他为何这般着急,但我隐隐感到不简单。
“……霓生!”
公子的声音将我的思路打断,我回头,他不满地瞪着我,“你在想何事?从方才开始就心不在焉。”
他有时候就像个被宠坏的小童,绝不肯被冷落。
我无奈,只得先把心事放一边。
“我在想下月雅会之事。”我说。
“雅会?”公子不解,“甚雅会?”
“便是豫章王府中的雅会。”我说,“听说谢公子也去。”
提到谢俊,我又想起秦王那话。他既然今日就要走,那么谢浚兴许不会赴宴。
“嗯?”公子道,“有这事?我怎不曾听闻?”
“豫章王府的仆人两日前送了帖来,公子兴许朝中归来太迟,不曾看见。”我说。
这当然是我胡诌的。我当初料想豫章王的雅会,秦王兴许也会去,所以我把那帖子塞到了公子看不见的地方。
公子微微颔首。
“你方才说,谢公子也去?”他问。
“正是。”我说,“听说豫章王也邀了表公子。”
他忽而看着我:“你想去?”
我说:“我自是随公子。”
“那便去。”公子道,“霓生,你备礼便是。”
我笑了笑,应下。
*****
我跟着公子回了府,给他更衣,又跟着他去书房中练习。窗外的光照一点一点暗下来,我时不时望出去,心里想着那个渡口现在是何模样。我甚至怀疑,秦王说那些话是不是在试探我,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找个借口出府去,到东南门外的渡口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
但我终究没有动。
我陪着公子练完字的时候,酉时三刻已经过了。
直到天『色』暗下,府中平静得一切如常,外面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消息。
就在我以为秦王必是在虚张声势的时候,桓镶的父亲突然来到。
那时,桓府一家正在堂上用晚膳,见他匆匆来到,甚为惊讶。
他挥挥手,让上前服侍的家人退下,只教桓肃和大长公主借一步说话。
“出了何事?怎这般神神秘秘?”膳后,青玄向桓肃身边服侍的林勋打听。
林勋摇头:“谁知晓,主公和公主一字不提。”
“是秦王。”第二日,公子从宫中归来,神『色』沉沉,“秦王走了。”
我一脸讶『色』。心中却是明白,秦王没有诓我,他真的说到做到。
秦王此番离开雒阳,大概只跟我一人道了别。
不仅是他,□□的幕僚,如谢浚等人也不知所踪。
直到两日后,朝廷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了此事。据说廷尉的人到了□□以后,只找到了他一封留书。
书中说,秦王忽感身体不适,而平日为他治病的医师在辽东营中,事不宜迟,只得不辞而别。
这自然是推脱之词,且推脱得漫不经心。
朝廷震怒,立刻派人去追。然而秦王不知所踪,十日之后,他抵达辽东大营的消息传回了雒阳。
他的确有些呼风唤雨的本事,一来一回,都搅得雒阳议论纷纷。而对于他离去的原因,仍是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都觉得必是朝廷要对秦王下手,秦王得了风声,先走了一步。
“无稽之谈。”桓镶不屑道,“我天天在圣上殿中,若真有此事,我怎不知?”
“以你所见,这是为何?”沈冲问。
桓镶苦笑:“我也不知,秦王做事,何时知会过朝廷?”
公子眉头紧蹙。
回到府中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对我说,“霓生,今日谢公子托人给我传了书。”
“哦?”我问,“他如何说?”
“他说京中日后恐不□□稳,教我谨言慎行。”
我讶然:“未说因何事?”
“未说。”
公子叹口气:“霓生,近来我常想起璇玑先生那谶言。”
“为何?”我问。
“圣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无许多年了。”
我说:“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可太子在朝中甚不得人心。”公子道,“将来继位,只怕有一番风雨。”
“想来圣上也必有考虑。”我说。
“如何考虑?太子『性』情乖戾,便是委以辅政大臣,只怕也压不住荀氏。”
“荀氏?”我故意道,“我看荀尚甚为安分。”
“安分?”公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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