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来往的人稀少,天气寒冷,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这时,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比城里冷不少,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陵,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皇太孙看她一眼,乖巧地继续吃烙饼。
太子妃将半块烙饼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说,“你还未曾与我说,那两个宫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将那时放火以及公子杀宫人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太子妃颔首,少顷,『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质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决。”她说。
我颔首,心中不禁有些骄傲。
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会让人有些外表风光实则无用的错觉,故而每当他做出事来,总会让人惊异不已。自遮胡关以来的数次危机之事,他处理得都颇有急智,应变之敏锐妥当,便是我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会杀那两个宫人,是因为他回来找我……
每每想到此处,心底总像塞满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甜甜的,却有些涩。
我想,我会因此而惦念一辈子,而其中的遗憾,或许也会让我对他内疚上一辈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恼恨我恨得凶一些,最好立刻将我忘掉,转身就去娶一房美『妇』,让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过来,让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过回该过的日子。
你会高兴么?心里时常这么问。我当然不会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东宫便跟随在侧的老人。”太子妃继续道,“不说恩义如山,情分总是有些。我被庞氏拘入慎思宫时,二人决意跟随,我曾觉感动不已,不想……”
她说着,叹口气,“她二人这般下场,想来亦是报应。”
“并非报应。”这时,皇太孙道。
太子妃『露』出讶『色』,看向他。
皇太孙神『色』认真:“若是报应,外祖与外曾祖一家横死于庞氏之手,又作何解释?”
太子妃怔了怔,面『色』倏而发白,皱眉:“陵!”
“母亲。”皇太孙道,“过往因果,皆利益交锋使然;母亲与我得以保全至今,亦乃众人智谋之力。而笃信命数,必使人怯懦,母亲切不可自伤自卑,沉溺逃避。”
太子妃惊诧不已地看着他,眼眶一红。她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片刻,转过头去。
我看着皇太孙,心底亦是吃惊,正待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是车马声。
“太子妃和殿下在车上莫动。”我即刻放下烙饼,放下车帏站起身,一边『摸』了『摸』藏在厚衣服底下的刀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是追兵?”车帏后面,太子妃问道。
“不知。”我说着,少顷,只见一辆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沿着窄小的道路往这边飞驰,孤独而突兀,在土路上扬起淡淡的尘埃。
我心中不禁叹气。
范景道和公子他们到底是没亲手做过坏事,到底是沉不住气。若有人有心在后面跟着,恐怕早已起了疑。
那马车渐渐近前,没多久,已经能看清驭车的人,正是范景道。
太子妃和皇太孙都比我更熟悉他的样子,不再躲藏,即刻从车中出来。
范景道虽是世家出身,赶起车来却也像模像样。不过看得出到底是初上手,对『操』控缰绳不得要领,疾驰之后要停下,几乎收不住。
一阵忙『乱』之后,马车停在了十几步外,未几,公子和沈冲都从马车中出来,如我先前交代,他们俱是穿着布衣,如乡间耕读的文士。
不过就长相而言,公子和沈冲还是与这乡野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公子,生得太好看,难免惹人注目。
两相见面,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无踪。
就连范景道这样一直绷着脸的人,此时也终于有了轻松的神『色』。他整了整衣冠,走到皇太孙和太子妃面前一礼:“臣等来迟,还请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忙道:“少傅快快请起,若非少傅、冼马与侍郎三人全力相救,我母子二人皆殒命矣。”说罢,又看向沈冲,道,“不知诸位来此路上可顺利?”
沈冲道:“一切如霓生所言,甚为顺利。不知太子妃与殿下这边如何?”
太子妃道:“若非霓生,妾与皇太孙只怕要有些曲折。”
沈冲讶然:“哦?”
太子妃将前后之事大约描述了一番,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沈冲沉『吟』,道:“臣等出城之时,亦见得守卫查验行人,那时便有些担忧,然不愿生事,未及细问。”说罢,他看向我,问道,“霓生,可知那些守卫搜寻何人?”
我说:“当是先前服侍太子妃的那两名东宫的宫人。”
这话出来,公子的目光一动,似乎明白了过来。
“那二人?”沈冲不解,“怎是她们?”
我将那二人之事又说了一遍,沈冲和范景道皆明白过来。
“多亏了霓生那假借送葬之计,幸而有惊无险。”太子妃道。
沈冲莞尔:“霓生一向足智多谋,故而我等可放心将太子妃和殿下交托于她。”
我听得这话,受用不已,正想装模作样地谦虚两句,公子道:“殿下,太子妃。事不宜迟,还是及早离开此处才是。”
众人皆以为然。太子妃和皇太孙回到马车上,由范景道亲自为驭者。而我坐到了另一辆马车的驭者位置上,才坐好,忽然发现公子也坐了上来。
“公子坐此处作甚?”我讶然。
公子神『色』自若:“自是来驭车。”
“公子会驭车?”我更是讶然。
“不会。”
我:“……”
公子拿起缰绳,看着我,意味深长:“不过你既然光看便可看会,想来我亦可当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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