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之后,我和公子如先前约定,到田庄里去。
他见陶氏领着两个人提着各式食盒跟在后面,讶然,问道:“这是做甚?”
我说:“我想先取祭拜我祖父。”
公子了然,看了看那些食盒,却道:“祭物只有这些?”
我知道按照他上次的手笔,祭肉够得所有佃户都分上好些,忙道:“这些足矣,走吧。”
说罢,我拉着他,往山上走去。
祖父的坟仍在那里,佃户们照料得甚好,四周一点杂草也没有。而当看到我父母的衣冠冢,我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公子见我望着那边,大约知道我的心思,道:“那虽是衣冠冢,可也是你祖父诚心诚意做下。名氏虽假,却也是给你父母的。想来他也自有一番苦心。”
我颔首,收回目光。
陶氏等人替我将祭品摆好,我和公子一道在祖父的坟前跪下,向他拜了拜。
公子拜得颇为端正,有大家的礼数,拜过之后,还亲口念了一段祭文,敬上茶和酒。我在一旁看着,忽而觉得有些长脸的感觉。祖父若真的能看到公子,应当会为我的眼光感到欣慰吧?
“霓生,”公子拜过之后,忽而对我道,“你可曾想过,你就算带着乡人走了,你祖父的坟还在。若无人看守,毁坏如何是好?”
我愣了愣,不由朝祖父的墓看了看。
“那也无法。”沉默片刻之后,我说,“祖父说过,这世上唯性命最是宝贵,遇得大难先行避祸,亦是他的主张。”
公子颔首,不再言语。
祭拜过之后,我和公子顺着另一侧下山的路,走到田庄里。
田地一块接一块,光秃秃的。而田边上的人家,我每户仍然熟识,没进门就能想起姓什么,怎么称呼。从前祖父带我巡田的时候,我总觉得无聊,在祖父跟佃户说话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玩。现在,我则要像祖父一样,问问他们年景收成,家中生活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见得我来,佃户们皆露出欣喜之色;而当他们看到公子,无一例外地先是目光一定,而后惊艳。当公子微笑着开口与他们说话,上年纪的老者还好些,若是年轻些的,男女无不受宠若惊。
不过这都是初见时的模样,当话头聊下去,许多佃户都向我问起了中原的形势,并长吁短叹,说起了家中物什如何不好处置。
虽然每户人家逗留得并不太久,待得三十多户佃户走完,回家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
我走在路上,愁眉不展。
公子看向我,道:“莫丧气,你不曾做错。”
我颔首。
“霓生。”公子道,“你可想过,若这些佃户并非全部愿随你离开,如何是好?”
我咬了咬唇,道:“还有些日子,从明日起,我一户一户劝说,他们会愿意。”
公子问:“你打算如何劝说?”
我笑笑:“我自有办法。”说罢,将身上他的那件皮裘大氅拢紧些,继续往宅中而去。
我自然不会真的苦口婆心去劝,我劝人,有我劝人的办法。
我先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无论男女都召集起来,备了敬老宴,鸡鸭鱼肉俱全,请他们到大宅来吃一顿。在宴上,我先是代祖父敬他们多年来为田庄出的力,而后,便与他们叙旧。从几年前叙到几十年前。
这些老人都是经历过从前丧乱的,祖父曾告诉过我,当年他回到淮南的时候,此地十不存一,颇是凄凉。这些老人,有些出身淮南本地,有的从外乡而来,对当年的兵荒马乱记忆犹新。
我感慨道:“诸位亦知晓,我祖父生前颇有些通灵之术。前些日子,我受他托梦,备言此地将来恐再受兵灾□□,重蹈当年覆辙。祖父亦嘱托与我,务必保下每一户乡人性命周全,故而我千里迢迢赶回乡中,劝说诸位随我往蜀中去。蜀中地处偏远,有高山险阻,战事难以波及。田地留在淮南,无论如何也不会丢,诸位家小性命却只得一条,孰轻孰重,还请深思。”
这话出来之后,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抚须颔首。
事后,公子看着我,无奈摇头:“你这并非劝说,这是恐吓。”
我不以为然:“劝得动便是好话,管它是如何。”
此法确实奏效,两三日之后,越来越多原本犹犹豫豫的人打消了留下的念头。不少人家也开始宰杀带不走的禽畜,修理牛车,为上路做准备。
乡间的日子,每天都过得颇为缓慢。
随着离开之事渐渐上了正道,我和公子不必再挨家挨户登门劝说,渐渐清闲下来。
我从不厌恶清闲。因为清闲可让我有工夫坐下来,好好读一读我的闲书。可惜托荀尚的福,祖父给我积攒的那些闲书都被朝廷抄了,一本不剩。如今这宅中还剩下的,便只有无名书。对于我而言,它是从小看惯的东西,里面好些篇幅我甚至能背,虽说温故可知新,却免不得无趣。
公子却毫不觉无聊,他这几日似乎喜欢上了木匠活。
伍祥说着大宅久了无人住,须得将各处加固替换。这几日,他常常和几个佃户过来,不是修葺屋顶,便是加固门窗。公子亦带着两个侍从加入其中。
程亮会做些木匠活,手艺颇是精细,公子便跟着他每日琢磨。有时我发现公子不见了,走出门去,必定会在房前屋后找到。他穿着短褐,与旁人一道琢磨榫卯,搬运木料,颀长的身形颇是好看。而每每此时,周围总是聚着一群妇人和年轻女子,羞涩地望着,巧笑倩兮。
我想了想,决定到城中一趟。那里有几间书铺,店主人是我从前熟识的,隔一阵子去总会有些好东西。虽然我多年不曾出现,但他们应当还识得我,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好货。
“你要去城中?”公子讶然,将手中的活放下,“我可与你一道去。”
我说:“不必。县城甚近,我去去就回,最多也不过两个时辰。”
公子犹豫了一下,显然有些心动。
“果真不须我陪你去?”他看着我,低低道。
虽然天寒,他身上却穿着薄衣,站在我面前,胸膛几乎可挡住所有视线。
“不必。”我笑笑,轻声道,“你手上的凭几不是还要修理,它是我祖父的,待我回来,你须修好。”
公子露出笑容,抱着我,低头,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后面突然传来吃吃的笑声,我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偷窥的小女子正跑开。
我的脸上亦发热。
公子却颇是镇定,摸摸我的头发:“去吧,快去快回。”
我应一声,抿唇笑着,转身走开。
正当褚义套马,忽然,几个佃户跑来,神色惊惶。
“女君!”一人边跑到我面前边喊道,指着远处,气喘吁吁,“那边……那边来了兵马!”
兵马?我诧异不已,忙向远处望去。只见果然一阵烟尘弥漫,却见是一彪兵马疾驰而来,目测足有二三十人。
公子等人也闻得了动静,从院子里出来。
“出了何事?”他亦露出讶色,向伍祥问道。
伍祥却是一脸茫然,道:“自从这田庄被云氏赎回,我等三年来见到的官府士吏屈指可数,从未见有甚兵卒上门。”
“哦?”我闻得此言,心知事出反常,不禁一沉。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县长马韬。虽然我和伍祥一再交代佃户们务必将我和公子来到之事以及迁走之事保守秘密,不可告知外人。但那毕竟是一百几十张嘴,谁人要是透露出去我等也无法。
当然,我和公子既然敢顶着本来面目回来,就不在乎马韬知不知道。马韬虽与大长公主有旧,但在公子这关中都督面前,只有低头的份,断不至于轻举妄动。
那么,这些人看着气势汹汹的,又是为何而来?
我再看向公子,只见他亦凝眉不语。
眼见着那些兵马近了,公子正待上前,伍祥将他拦住。
“女君,公子,”他说,“此事尚不知缘由,请二位到屋中回避,我自去应付便是。”
公子目光闪了闪,看向我,我亦觉得这话有理,对公子道:“伍叔所言甚是。”
公子颔首,道:“且有劳伍叔。”说罢,与我走入院中。
只听墙外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未多时,骤然而至。
“这田庄的主人可在?且出来说话!”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像是那是士卒的头领。
这时,伍祥的声音响起:“这位将官,我家主人不在,未知将官来此何事?”
那人道:“我等奉临淮王之命,到这田庄中征兵!凡十六以上五十以下男子,皆在征用之列,这庄中籍册拿来,待我等一一查点!”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我和公子对视,俱是震惊。
临淮王。
我原以为此人就算要伸手到淮南来,也要先动一番刀兵,且不会太快。不想我来到还没几日,他竟然这般堂而皇之地派人来征兵,已然将钟离县当做了自己的地盘。
“临淮王?”只听伍祥笑了笑,道,“将官莫耍弄我等小民,临淮王不是在临淮国?怎跑到了钟离县来征兵?”
“伍祥,就你最是啰嗦!”这时,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我听出来,这是马韬的心腹,户曹何密。
何密道:“尔等每日缩在这田庄之中,知道甚天下大事!如今朝廷皇帝都没了,将来谁人做皇帝也不一定。临淮王乃高祖之后,论起辈分,雒阳哪个王也不如他!如今钟离县得他庇护,乃是莫大的福分……”
听他在外头高声地胡说八道一通,我明白过来。
马韬这贼人,站边倒是站得快。雒阳事情才出,他就投了临淮王。只怕此事并非临机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临淮王必是早料得朝中的变故,先走了一步棋,兵不血刃取了钟离县。
——自古以来,江淮凡有大乱,无不先争淮南。远的不说,便说与钟离县相邻的临淮国,临淮王八千兵马,一旦成割据之势,必先取钟离,再取淮南……
那夜在渡口,秦王说的话倏而又在心头浮起,我不禁捏了一把汗。
老狐狸,竟是被他说中了。也不知是猜中的,还是事先得了风声……
“临淮王来了此地?”公子低声道。
我颔首:“听口气,当是如此。”
公子皱起眉来。
这个临淮王,我没有在雒阳见过他,但是听说过他的名声。并且我还知道,公子很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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