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午时,大营里的军士还在操练,进入大营之后,我远远望见校场上军士有的在练习阵列,有的在练习对战。
不过这场面,比我从前最后一次来这里所见,似乎气势懒散了许多。走在路上,迎面而来的军士也不似从前般行止有序,甚至有人三三两两站在路边聊天。
“……听说赵王又要跟济北王开战了,也不知要派哪家兵马上阵。”
“哼,还能派谁,赵王有什么兵马,其他诸侯都藏着掖着不派兵,最后还不是我们……”
我穿过一排排营房,径自往官署而去。
北军中候是北军主帅,其府邸在官署之中最大。我仍旧向守卫查验的军士亮出了铜牒,一路同行无阻,走到了北军中侯官署外。
侍卫将我拦住,说王霄正在会客,让我稍后在进去。我应了一声,乖乖等在中庭里。
“……岂有此理!”正当我打量着四周,忽而听的堂上传来一声断喝。
我瞥去,虽看不见人,里面的怒骂声仍然传来:“北军乃京畿禁卫!不是他赵王的私兵!前番跟济北王那大战,折损了我们多少弟兄!说是讨逆,讨什么逆!谁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随后,却再也听不到激烈的言语。我几乎竖起了耳朵,只能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好像有什么人在好声好气地劝解着。
没多久,堂上有人出来。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皱着眉,看上去怒气冲冲。旁边,一个穿着常服的人面色和善,仿佛一个和事佬,一边拍着他的肩头一边道:“你啊,直言直语,这性情也须改一改。赵王当政也不是没有好处,从不克扣北军的粮饷,弟兄们好带了,我等也轻松不是?”
那武将一直没有出声,到了门口,虎虎生风地向那人一礼:“末将知晓了,王将军,末将告辞。”
那人笑眯眯地挥挥手:“去吧。”
我看着他,心知这人就是王霄了。
说实话,我有些诧异。从文皇帝开始,朝中政局动荡,北军中候流水一般换人。在我从前所见的北军中候之中,就算是那些被当权者硬塞上位的纨绔,也往往在举止透着一股杀伐之气。而当前这个王霄,却似个全然无害的老好人。
不过再想想,这也在情理。公子说过王霄世故,那么定然是个懂得判断时宜和做人的。赵王那样的人,用人未必会在意能力多好,听话才是首要。看王霄这面带三分笑的模样,我若是赵王,我应当也会选他。
正想着,我见他无事了,正要上前说话,忽而听得门外一个声音传来:“王将军可在?”
望去,只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径自走了进来。
王霄看到他,随即露出殷勤的笑容,上前行礼:“吴主簿!今日吹得甚风,让吴主簿光临敝舍?”
那姓吴的也不知是什么人手下的主簿,看着颇有几分架子,看着王霄,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还了个礼。
“王将军,”他说,“今日登门,并非公事,不过想起来许久未与将军喝茶,故而来了。”说罢,他往堂上瞥了瞥,“将军,未知得闲否?”
“得闲得闲,”王霄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在下最近得了些好茶,正想邀吴主簿共品。”说罢,转身对侍从道,“来人,去将我书房中的新茶取来,烹茶!”
侍从应下,忙转身走开。
王霄又笑盈盈地向那吴主簿一揖,仿佛一个风月场中迎客的:“主簿,堂上请。”
吴主簿颔首,与他往堂上踱去。
王霄的声音仍不断传来:“哎呀,主簿要过来,怎不早说?在下家中还有更好的茶,都是雒阳当下买不到的,主簿若是喜欢,我改日遣人送到府上……”
我:“……”
旁边那侍从见我模样:“将军今日事多,足下来得实在不巧,不若到厢房里先坐坐。”
我也笑笑:“无妨,将军这般大员,自是繁忙。”
说罢,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瓜子来,递给侍卫:“方才路上在茶舍买的,一道尝尝。”
侍卫忙摆手:“这可不行,我在当值,被看到了可要重罚。”
我笑嘻嘻,塞到他手里:“不能现在吃便收着,你我都是替人做事的,私下里吃点小食总无人管。”
那侍卫见状,也露出笑容:“如此,多谢足下了。”说罢,将瓜子收起来。
我看着他,叹口气,“我以为我们这些在尚书府里的小吏已经够忙碌了,再看看兄弟几位,来了人便要替将军招呼,也是不易。”
那侍卫苦笑:“谁说不是呢,我们将军脾性好,吩咐我等不可苛待访客,谁来了都要好好招待。”
我讶然,道:“是么?怪不得我在雒阳凡是听人提起将军,都说好话。”
“好话?”那侍卫不以为然,“怕不是反着说。”
“怎讲?”
侍卫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背地里骂将军是逢迎小人的人可不少。”
我不以为然:“那些人都是妒忌,将军这北军中候,也不知多少人眼红。”
侍卫笑了笑:“多少人眼红是真,逢迎也是真。”
“哦?”我问,“怎讲?”
侍卫将我打量打量:“兄弟莫非是新来的,未曾听说将军的事么?”
我讪讪:“我确是新来的。亲戚帮我在尚书府谋了个小吏的位子,我上月才从乡里来到雒阳。”
“那便难怪了。”侍卫道,“你可知王将军是怎么当上北军中候的?”
“怎么当上的?”
侍卫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我了然。
这侍卫说,王霄是买通了赵王身边的人,将他举荐了上去。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便是现在他招呼的这位吴主簿。他是赵王跟前的红人,嘴皮子了得,出了名的贪财,王霄给他送了不少钱物。
“想来王将军家底甚是殷实。”我感叹道,“我等就不一样了,就算想得到这般路子,也无钱去送。”
“以前殷不殷实不知道,现在定然是殷实了。”侍卫道,“北军的粮饷,那是天下最高的,当上北军中候,就像得了个国库一样,谁不喜欢。”
我点头:“有道理。”
心中有些犹豫。
说实话,现在,我已经对公子的眼光有些怀疑。他说此人忠义,但我看王霄所作所为,全然是雒阳官场那些长于钻营的逢迎小人之态,与忠义二字沾不上边。
当然,这也有好的一面。
既然是逢迎小人,公子的手书和皇帝的诏书可能不太好使,但用药使诈就不一样了。
凡这等人,最是爱惜自己,为了保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个吴主簿终于走了出来。
王霄仍是一副讨好的样子跟在后面,嘴里道:“主簿放心,主簿交代的事,在下定当照办。那些茶,主簿看……”
“明日我在家,送过来便是。”
王霄点头如捣蒜:“甚好甚好。”
等到王霄终于将吴主簿送走,跟我聊天的侍卫随即上前禀报,说尚书府遣人来送文书。
“哦?”王霄看向我,神色和气,“不知是什么文书?”
我说:“是一封密函,官长吩咐了,必请将军摒退左右,亲自拆阅。”
王霄颔首:“随我来。”说罢,往堂上走去。
到了堂上,王霄果然摒退左右,在案前坐下。
“密函何在?”他问。
我笑了笑,将公子的信取出来,递上前去。
王霄拆看来看,脸上的神色瞬间一变,原来那和气的脸色已经消失不见。
他迅速看完之后,打量向我,神色狐疑。
“你……”他低低道,“你是大将军派来的?”
大将军是公子的旧部对他的称呼,如柏隆,无论公子的官职变成什么,他都管公子叫大将军。
“正是。”我说,“在下阿生,奉大将军之命,来见将军。”
王霄沉默片刻,道:“除了这信,还有别的么?”
我将装着圣旨的锦筒也拿出来,递给他。
王霄打开看,更是一惊,即从座上站起身来。
他神色不定,一边即刻将圣旨收起来,一边看了看堂外。片刻,他却将公子的信,凑到灯台上,把信烧了。
待得那信全部化为灰烬,他神色严肃地看着我,道:“此处非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说罢,他起身,往堂外走去。
“去牵我坐骑来,再另牵一匹马。”出了门,他对侍从吩咐道,“我有急事,往尚书府一趟,尔等不必跟随。”
侍从应下。
未几,两匹马牵了过来,王霄和我各自骑上,策马往营外而去。
出了北营,王霄一路疾驰,到了个人少的地方,却往路边一拐,走进了一处僻静的小路里。
这是一处乡间小道,蜿蜒探入田地和桑林之间。往前走了约半个时辰,前方忽而豁然开朗。
我讶然。
只见这是一大片墓地,一个个坟包排列得整整齐齐,坟前都立着石碑,足有数百。四周围是一片树林,将墓地环抱着,僻静无人。
我不由问道:“这是……”
“这是当年征匈奴时,死去的兄弟。”王霄道,“这些兄弟没有家人,无人收葬,大将军便选了此处,将地买下,将这些弟兄们安葬。”
说罢,他突然上前,对着不远处几个没有墓碑的新坟跪下。
“弟兄们,大将军要回来了!”他声音激动,“大将军要将北军救回来,还弟兄们清白!”
说罢,他伏拜下去,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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