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潮湿,阴冷。
幽幽火光照耀着囚室斑驳的石壁、厚重的木槛和森冷的刑具,也照亮了囚室一角血衣斑斑的人影。
那是一个容貌极美的青年,这种美并非女性的柔美,而是另一种让人屏息的完美,每一分轮廓都无暇无缺。
即便双目紧闭,脸色薄如金纸,置身于这昏暗潮湿的囚室,他那犹如上天雕琢而成、任何丹青妙手都无法描绘出的容貌,依旧丝毫无损。
走近的狱卒甚至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好似生怕惊扰了这位贵公子的休憩,尽管如今对方已经落入泥淖,身陷樊篱。
他没注意到的是,就在这一会儿功夫,半靠着石壁的青年呼吸声越来越轻,胸膛渐渐失去起伏,心脏也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楚公子,可还能行动?”狱卒走近几步,低声问道。
“楚公子?”狱卒又试探着唤了几声,小声嘀咕着,“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这可怎么和公主交代?”
他正要伸手去试探一下对方的呼吸。
扑通扑通——刚刚停止了一秒的心跳重新恢复跳动,躺在角落中的青年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眼睛。
那黑沉沉的目光吓得狱卒连退好几步,手中的火把险些掉落在地上。
楚肆懵了几息,这才理清楚现在的状况,眸底深处自然流露的冷意渐渐收敛,恢复了原身清冷淡泊的气质。
他现在的身份是大雍名门,累世公卿的博阳楚氏三公子,当朝丞相嫡幼子,自小因风姿特秀、才华出众而受尽追捧,被誉为玉楼公子的楚遇之。真可谓锦绣堆中贵公子,梧桐木上雏凤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旦出仕就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
当然,这一切都是三天之前的事。现在,意外已经发生了。
不久前,楚遇之的父亲丞相楚不疑被人密告私藏兵甲,后经廷尉查实确有此事,从丞相府中搜出三百甲胄。皇帝大怒,以大逆无道、妄图谋反之罪,斩尽楚家满门。
至于身为嫡子的楚遇之为何逃脱了必死之劫,却与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歆华公主。她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丽妃所生,并且与四皇子是龙凤胎,出生就带来了吉兆,又很会在皇帝面前卖乖讨巧,因此很得皇帝喜欢。
另一个则是当朝大儒华绪。他曾经是皇帝的太傅。
歆华公主对原身的钦慕整个雍京无人不知。而大儒华绪对原身的才华也是多有称许,盛赞他为文坛翘楚,将来要为其避让一席之地。
由于这两人在皇帝面前求情,原身这才留得一命,被暂时押入昭狱。尽管这位贵公子还是因为承受不住打击和折磨而去世,将自己的一切留给了楚肆。
楚肆目光缓缓打量着眼前的囚室。
之前被他吓了一跳的狱卒,这时已经恢复镇定,语气恭敬地说道:“楚公子,请随我来,有人要见您。”
楚肆撑起这具虚弱的身体站起,斑斑血迹从衣襟上向下蔓延。容色苍白的青年微微一笑,却将这囚室都映得生光:“前面带路。”
这位狱卒都不由晃了晃神,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我的乖乖!怪道大家都说这玉楼公子是整个雍京出了名的美男子呢!也难怪连公主都被迷得神魂颠倒。看来这位说不定还真有做驸马的运道!
一时间,他神色又恭敬了三分。
廷尉昭狱,是整个大雍最严酷的衙门之一。此时一位全身笼罩在大氅中的娇小人影却出现在这里,哪怕身上的穿戴都尽量选了不打眼的那种,却还是透出一股富贵奢华气。
歆华公主通身尊贵奢华,一双眸子直直盯着囚室的入口,两只手在身侧缓缓握紧,透出难掩的焦虑和紧张。
旁边的贴身宫女翠容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公主何必亲自到这里来!想那玉楼公子已经落到这样的地步,如果没有您求情,早就丢了一条命!但凡他知趣念恩,也不该再拒绝您的好意!”
歆华公主神色不由得缓了缓,脸上露出笑容,喃喃着:“是啊,但凡他知趣念恩……”
旁边的几个小吏偷偷觑着这位的脸色,一个个都在心里咋舌,互相之间使着眼色。眼神来往间已经吃了无数口瓜。
‘啧啧啧,早就听说歆华公主对玉楼公子痴心一片,已经足足追在他身后三年。想不到现在居然都追到咱们昭狱来了。真真是一往情深!’‘真不知这玉楼公子是何等的铁石心肠,心高气傲,连歆华公主都看不上?’‘都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居然还能靠公主翻身,不得不说这皮相好真是一种优势啊!’昏暗狭窄的囚室入口,一道人影跟在狱卒身后缓缓走了出来。似乎因为受伤的原因,他走得很慢很慢。点点血迹随着他的走动落到地上。
青年抬眼看来,目光一顿。
“原来是公主殿下。”
他重新垂下眼,神情冷漠。乌木般的发丝随意披散在肩上,衬着他脸色越发惨白,就连一向清亮的眼眸中也蒙上了一层沉沉的黑。却好像比往日多出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
四周的狱卒识相地退开,将空间让给两人。
歆华公主近乎痴迷地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脸上露出一抹轻柔的笑容:“楚公子,你来了?”
她的声音也是又轻又柔,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美梦。
眼前这人对她来说可不就是一场美梦?
后世史书上那白首不移、两相恩爱的典故,数之不清的古籍中冠以他名的锦绣华章,曾经无数次撩动她少女心弦的一首首动人情诗……眼前这位千古之后犹有流芳的无双名士,一直如天上明月般遥不可及,是她跨越千年来到这个时代后最大的执念。
而今,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
月亮落入了凡间,似乎伸手便可够到。
歆华公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愉悦,看向青年的目光里充满了势在必得的意味。
楚肆一瞬间头皮发麻。
对方目光落下的瞬间,他身上好像被无数条蛇爬过,来自于原身本能的反感涌上心头。看来原身对这位公主实在是厌恶至极。
他拂去原身的情绪,依旧垂着眼:“区区待罪之身,哪里值得劳烦公主大驾?”
这种熟悉的,看似谦逊却毫不留情的拒绝,让歆华公主痴迷的目光一下子恢复清明。以往无数次被对方拒绝的画面从眼前闪过,她秀美的双眉轻轻拧了起来,眼神闪过一瞬的阴沉。
贴身宫女翠容当即跳出来打前锋:“楚公子,你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我家公主在陛下面前为你斡旋,你可还有命在?”
楚肆抬起眼,双眸中掠过一抹幽光。
……不识好歹?就在刚才这段时间里,他可是在原身记忆里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啊。有趣到让他怀疑这位歆华公主的真正来历和动机。
“够了,翠容!”歆华公主这才出言喝退贴身宫女。
她好像完全没察觉到楚肆的拒绝,主动走上前。
“楚公子……”她嫌弃地扫了一眼昭狱的环境,“这些天委屈你了。你放心,我稍后便去禀报父皇——”“不必了。”
“只要你答应做我的驸马,父皇一定——”“我说不必了。”看着这位自说自话的公主,楚肆平铺直叙,毫不留情,“与公主府相比,这里很好。”
歆华公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放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已经失去了傲人的家世,没有了足可倚仗的长辈,再也不见身前身后追捧的崇拜者,前途尽毁,性命难保……即便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这个人还是不愿意接纳自己吗?
“楚公子,你可知道——”歆华公主突然开口,“丞相的罪名刚刚落实,他最器重的弟子、你最信任的师兄王申,就忙不迭撇清了关系,甚至出面指证,拿出了丞相贪污受贿的证据?”
“你可知道,那些日日与你以文会友的文人们现在都在非议,是你借助丞相的权势抬高了自己的名声?”
“你可知道,曾经放言非你不嫁的贵女们,早已开始另攀高枝?”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你的心意始终不变啊。
她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期盼的目光投在青年脸上,企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不一样的表情变化。
可惜并没有。楚肆的神情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没有失落,没有愤怒,没有绝望,更没有她期待中的对她的另眼相待。
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只有一片通透,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
“公主既已说完,在下告退。”
他转身欲走。
“站住!”身后的女声由温柔转为尖厉,“你真的要拒绝本宫?”
楚肆向囚室入口大步而去,速度甚至比来时还要快上几分,看上去相当迫不及待。他直接用行动作出了回答。
……开玩笑!别说一见到这个歆华公主他就本能反感,哪怕对方再温柔再可爱,他也绝对不能出卖自己的清白啊!
歆华公主盛怒离开。一路上贴身宫女翠容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现在的公主远远不像平日里那样温柔亲切,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果然,一回到自己宫中,歆华公主就将所有宫女赶了出去。紧接着宫中传来一阵摔砸东西的声音。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他还是无动于衷?”
华贵的地毯上,铜镜支离破碎,裂开的碎片倒映出了少女扭曲的面容。
有关对方的种种事迹从心中划过,最终最深刻的还是如今尚未写就的无数深情诗篇。她脱力地跌倒在地,声音轻微近乎于无。
“……难道他还惦记着那个死去的贱人?”
歆华公主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刚刚离开不久,昭狱中又出现了一位访客。
“啧啧,刚才那是多好的机会啊!”
身着赤色锦衣的少年看着曾经的死对头一朝沦为阶下囚,发出肆意嗤笑。
“要是你答应了歆华公主,回头她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你这新鲜出炉的驸马就无罪释放了!”
要说雍京城的纨绔们最讨厌的人是谁?列一张榜单的话,那么楚遇之这个无数次被父母拿来教育他们的京都公子模板,绝对一骑绝尘。
自诩为雍京纨绔之首的小侯爷曲应非,当然也不例外。别说每天被父母耳提面命,拿楚遇之作对比。就说从他开窍以来,悄悄喜欢上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是楚遇之的崇拜者。这样的事情就让他单方面与对方势不两立。
“何必去找歆华公主?”脸色苍白的青年重新回到囚室之中,缓缓靠着墙壁坐下,他目光从容凝视着少年,“眼前不就出现了一个更好的人选?”
原身的记忆可是给他提供了许多讯息,尽管原身自己可能都没有在意。
曲应非在对方的目光里一脸懵逼,半晌才拿手指指向自己:“你是说——我?”
他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你指望我会帮你?我能帮你?”
“没错。你一定会帮我。至于能不能帮?我想令尊曲阳侯应当有这样的能力。”
楚肆缓缓点头,他唇边勾勒起一抹笃定的微笑,这笑容在曲应非看来却是透着说不出的奸诈。
随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看着曲应非骤然大变的脸色,楚肆眼底波澜不惊,反而轻声说道:“去吧,最好尽快哦。”
……对他来说,每到一个地方,收集周围的信息,寻找敌人的破绽,利用其他人的弱点,威逼利诱……只要他愿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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