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住了一晚,周日上午走了,走的时候将我喊到一边,硬是塞给我一个红包,摸着鼓鼓囊囊的,少说也要好几千。
“给你的开学红包。”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爸爸,你不稀罕我的情感补偿,但至少让我在金钱上弥补你。”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收下。
“对了,施工队负责人晚上过来,到时看一下场地,大概明后天就能动工了。”
那今晚又不好去找雁空山了,我已经连着三晚没去他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我。
应该不会吧,他又不喜欢我,秋秋想我还差不多。
“棉棉?”
我回过神,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爸沉默片刻,拉开车门,上车前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道:“我时常梦到岛上的风,岛上的水,岛上的夏天…”
他这话题起得实在很突然。我以为他要和我回首往昔,承认当初不该忤逆阿婆离开青梅屿,要我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可没有,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并不后悔离开这里。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会和我一样怀念岛上的一切,可你不会再回来,这是必然。”
我望着他的车逐渐远离,直至消失在道路尽头,手上的红包都好像突然不香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的确就是现实。岛上没有太多商业化的东西,不适合年轻人打拼,我的专业也注定要去到更远的地方,不能只在一地停留。但我总有种逆反心理,不想如他的愿。或许这也是当年他和阿婆决裂的原因之一吧。
我捏着红包回屋找阿公,见他还在收拾行李,蹲到他边上,把那个红包晃到他眼前。
他双眼一亮,道:“好大的红包!你爸给你的?他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给你钱花,你好好留着自己用,现在读书很花钱的。”
我把红包放到他衣服堆上,豪气道:“给你旅游去花。”
阿公连忙捡起来塞回给我:“阿公有钱,你爸爸也给我的,你不用给了啦。”
“他给是他给,这是我给的。”
那只可怜的红包被我们推来推去,一会儿到我面前,一会儿到阿公面前,谁也不要它。
这样你来我往车轱辘也不是办法,最后我大喝一声,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阿公动作一顿,只好勉为其难收下红包,然后开心地数了起来。
晚上施工队负责人过来看过房子,定下时间,说明天就能开工,工期不多不少,正好十天。
阿公心疼地问多少钱,对方笑笑道:“余总会安排的。”
几年不见,看来我爸又升职了,都能被人称“总”了。
怕弄得到处都是灰尘,阿公和我忙活了一晚上,把能收的东西收起来,能罩的家具全都罩上了桌布,连床上用品都收进了柜子。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行李箱,送阿公去到隔壁张叔家,姑婆没多久也拖着箱子来了。旅行团集合点在飞机场,张叔的儿子会负责将他们四个老人家送过去。
姑婆到底不放心我,最后还是把小动物寄养到了宠物店,只留给我一把钥匙。
一行人上车后,我挥着手和他们告别,要他们记得打电话回来。
阿公不忘叮嘱要我注意安全,又要我煮东西小心煤气,当我八岁小孩一样。
下午施工队准时来了,人不多,只有四个,材料倒不少,堆了满院子。
我和施工队负责人互留了手机号,让他有事联系我,完了骑着小龟王背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姑婆堂。
昨天晚上我给雁空山发了信息,和他说明了情况,往后十天我就要住在姑婆堂了,让他早上不必等我一起走。
“晚上呢?”他问。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看着那行字久久,不行,删掉。
“晚上我吃过晚饭就来。”
过了会儿,手机震颤,雁空山又发来信息。
“知道了。”
姑婆堂位置其实很好,离南普街更近,而且后面就是座郁郁葱葱的小山,白天都非常静,更不要说晚上了。
姑婆堂其实也不叫姑婆堂,姑婆堂只是外人给它的昵称。它有大名,门头牌匾上写了,叫“冰清玉洁堂”。
红墙绿瓦的表面大半爬满爬山虎,建筑很深,外头太阳高照,里面不用空调都凉丝丝的。
一楼都是特别大的拱窗,姑婆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外头有个大阳台,举目就是山。
这环境没得说了。夜晚来临前,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想法。
老式窗户有个毛病,玻璃与木框间留着一条缝隙,每当风吹过窗户,按照风力强度,会发出“哐哐”的声音。
二楼洗手间在走廊另一头,走廊灯的开关也是。我晚上尿急,就只好打上手电,就着楼下的“哐哐”声摸黑去上厕所。
走在老旧的木地板上,脚下不时还“吱呀”一声,叫人大晚上的心里毛毛的。
到这会儿我才懂为什么姑婆之前说要是我不怕的话就过来住。
这的确很考验人的勇气。
“啪!”
终于走到洗手间,按下电灯开关的一刹那,我精神也稍稍放松下来。
今晚的风有点大,吹得外墙的爬山虎张牙舞爪的,在窗户上投下摇晃的暗影,眼角余光一不当心,就要把它当做别的什么活物。
匆匆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周围静得只能听到那种“哐哐”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撞着窗户。
我咽了口唾沫,锁上门,爬到床上将自己用被子裹了起来。
大夏天的,我不开空调不开电扇连窗也不开裹着被子竟然也不觉得热。
凉爽得有点诡异。
越想越瑟瑟发抖,我把自己脑袋更往被子里埋了一点,心里默念:“民主、富强、和谐、文明…”八字箴言。
翌日一早,我顶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书店,文应见了大为惊诧,忙问我昨晚去哪里逍遥,是不是通宵了。
我气若游丝,和他说了自己的遭遇,又问他信不信鬼神。
他沉吟片刻,道:“我信人死后会留下‘能量’,就是磁场,可能几年几十年也不会消失那种。”
倒也不需要这么中肯。
我背脊一寒,打了个哆嗦。文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
“不过磁场这种东西,就跟空气和尘埃一样,不会有什么存在感的啦。”
我表示怀疑:“是,是吗?”
文应刚想答,那头雁空山打断我们的谈话:“有客人来了。”
他一开口,我和文应都闭上嘴散了开去,认真工作起来。
书店的洗手间设在休息室内,简简单单一个小单间,每次只能进一个人。
我想上厕所,进到休息室时,看到雁空山正在洗手,应该是刚刚用好洗手间出来。
他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道:“你阿公去旅游了?”
我脚步一顿,在他身后停下。
“嗯,昨天走的。”
“那你晚上吃什么?”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姑婆堂虽然有厨房,姑婆冰箱里食材也不少,但我厨艺实在不行,只会煮面。
“外卖。”我说,“附近小饭店也有不少的,或者我晚上在这里吃好再回去也行。”
“这里”当然不是只书店,南普街是岛上最繁华的商业街,吃饭的地方怎么也不会少。
雁空山抽了纸巾擦手,转身面向我。
“晚上到我家吃饭吧。”
我一愣,有种突然被五百万砸中的惊喜。
“反正你晚上也要来的,何必走来走去。”他见我没反应,又道,“添双筷子的事。”
和我说着话,明明一切都很正常,他头顶数值却慢慢变成了鲜明的黄色。
我:“…”
黄的这样突然,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不过他哪一次不是黄得很突然?每次黄的点都奇奇怪怪的,叫人抓不到规律。
这要是别人,我都怀疑他叫我去吃饭目的不纯了。
但雁空山肯定只是想叫我去吃饭而已,我大可不必那么期待他对我做点什么。
“那麻烦你了。”
最后,我愉快地答应下来。
书店关门后,雁空山去接雁晚秋,要我先走。
阿公家的电路改造已经开始,远远就能听到动静。我将小龟王停在门口,回家看了一圈,负责人老郑告诉我一切都好,要我不用担心。
电路这种东西,我看也看不出什么,参观了没几分钟就走了。
在门外等了没几分钟,雁空山他们就回来了。
雁空山动作迅速,不到一小时饭菜汤就全都做好了,还是四菜一汤,三荤一素。
“棉棉,你以后能天天来我家吃饭吗?”雁晚秋砸吧着嘴,盯着眼前的菜口水都要流下来。
我咬着筷尖,肚子咕噜噜响着,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我也想啊…”有人做给自己吃,谁想吃外卖?
雁空山解下围腰挂到墙上,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吃吧。”
当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和雁晚秋不约而同举起筷子,飞速扫荡起眼前的菜肴。
一顿饭吃得迅捷无声,酒足饭饱后,我们俩双双瘫在椅子上,小肚子都凸出来了。
雁空山卷起袖子收拾桌上的碗筷,要我们到客厅呆着去。
在阿公家,阿公做饭我就负责洗碗,大家分工明确,没道理到了雁空山家就让他全部一个人做的。
“我来我来,你去休息就好。”我连忙起身,想从他手里抢过洗碗的活儿。
手指还没碰到碗筷,他侧身避过,下巴微抬,态度更坚决地让我去一边呆着,好像嫌我碍事一样。
我摸摸鼻子,无法,只好牵着雁晚秋开心地去客厅打游戏了。
“棉棉,你现在住在哪里啊?”
雁晚秋最近得了一款新游戏,需要两人甚至多人配合经营一家餐厅,操作十分考验默契度,谁来切配,谁来煮饭,谁来送餐,都有讲究。号称情侣玩了会分手,夫妻玩了会离婚,好朋友玩了当场决裂。
我和她虽然没有很大的默契度,但胜负欲也不大,两个人乱七八糟的玩着,手忙脚乱也过了好几关。
“就是前面那个红色的大房子,我姑婆住的地方,你知道吗?”
“哦哦,我知道是哪里了。哎呀,番茄没了,棉棉你切点番茄啊。”
“我在蒸米饭呢,别急别急,我马上来。”
“你不觉得那里很恐怖吗?”
话锋急转直下,我按键的手一顿,心里有些不妙地看向雁晚秋。
“…啊?”
小女孩也看向我,大眼睛里盛满天真。
“我每次路过那边都会觉得很冷,说不定,那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哦。”她五官分明那么可爱,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打从心底里战栗起来。
“我…我没觉得啊。”我中气不是很足地道。
就算真的有…那什么,都是姑婆的朋友,也、也不大会伤害我的吧?
小女孩耸耸肩,点到为止,并不继续深入话题。
但要命的就是这种欲盖弥彰,含而不露。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这么坏啊…糟糕,我现在好慌哦,越来越慌,一想到等会儿还要骑小龟王回姑婆堂,简直都想敲开隔壁的门和老郑挤一晚了。
“哎呀,棉棉,你那边着火了啦,快点灭火!”
我猛地回神,着急忙慌在游戏里奔跑起来,用灭火器扑灭了明火。
雁空山洗好碗后,可能嫌身上有油烟味,直接去楼上洗了个澡。等他洗完下来,雁晚秋叫他也加入我们,成为了后厨的光荣一员。
可怜雁空山,好不容易现实里喂饱我们,游戏里还要负责做洗碗工。
“阿山你怎么还没洗好啊,你动作好慢哦!”
还要因为不熟练游戏,被雁·厨师长·晚秋嫌弃动作慢。
阵阵沐浴露香气从他身上飘荡过来,甜甜的,带着点柠檬的味道,好像柠檬汽水哦…
我忍不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雁空山被这个游戏搞得焦头烂额的,都没发现我偷看他。
“棉棉,黄瓜呢?客人都生气了啦!”雁主厨又在那边催了。
“哦来了来了!”我连忙收回心神,专注到游戏上。
到了九点半,游戏结束,雁晚秋打着呵欠要睡觉了。雁空山送她上楼,我纠结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在走和留之间徘徊。
到雁空山下楼,我还在犹豫不决,连他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都没发现。
“在想什么?”
“想今晚要在哪里睡…”
我一怔,抬头看向身旁,雁空山垂眼俯视着我,问:“你想在哪里睡?”
我转了个方向,从下往上看他,让自己尽量显得弱小又无助。
“那个,今晚我能睡在这里吗?”怕他不同意,我又马上加了一句,“我睡沙发就好!”
他蹲下身,平视着我:“姑婆堂住得不舒服?”
倒也不是不舒服,但真正的原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搞得我好像在宣扬封建迷信似的…万一他笑话我怎么办?
我移开视线,含糊道:“有点冷…”
他目光仔细在我脸上描摹,好像在评估我话语的真实度。
我紧张地抿着唇,想说不行就算了。他忽地站起身,留下一句:“你睡床,我睡沙发。”接着就上了楼。
我呆呆坐在原地,半天反应过来,爬起来跟他一起上了楼。
“我睡沙发就好,你睡床吧。”我见他要从柜子里拿被子,按住他的手道,“我个子小,睡沙发也不会很难受。”
像上次我喝醉那回,他委委屈屈窝在沙发上,一晚上都没睡好的样子,实在太影响休息了。
他拿开我的手,没有丝毫动摇地重申:“你睡床,我睡沙发。”
眼看他擦过我要往门外走去,我回身一把拽住他的衣摆,捏住那一小个揪揪,低头看着地板,小声建议道:“那不然,我们两个一起睡床?”
一米八的床,睡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睡得开一点,分两条被子的话,晚上都不一定能碰到。
雁空山好像突然失语了,一直没动静,我忐忑地等着回复,手都有些抖。
“算了…”我还是回姑婆堂睡吧。
想着,拽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就在这时,雁空山转了个方向,将手上被子往床上一放,道:“好,我们一起睡。”
我一下抬起头,心跳快得好像装了个小马达。
偷偷往雁空山头顶看了眼,遗憾地发现他竟然没有黄。
怎么回事嘛?我对他的感应是不是不准的?黄也这样不黄也这样。这种时候就应该黄了啊,为什么不黄??
但无论我如何腹诽,不黄就是不黄,雁空山对我清清白白,心思有多干净多干净。
由于我没带换洗衣物,要洗澡时,雁空山把自己的睡衣借给了我。
衣服倒还好,勉强可以穿,但裤子实在是…长就算了,还大,哪哪儿都大。
洗好澡走出浴室后,以防裤子掉下来,我只得用一只手抓住裤腰才好顺利走路。
卧室亮着一盏小台灯,雁空山正倚在床头看手机。
我掀开被子上了床,躺到枕头上时,发自内心地长长舒出口气。
温度适宜,柔软舒适,身边还有个大帅哥相伴,这简直是五星级的享受啊。
“你用了秋秋的沐浴露?”雁空山身形一动,按灭了那盏昏黄的床头灯。
“啊?”我低头闻闻自己身上,有股淡淡的奶糖味,“我只看到有个白色的沐浴露。”
一共两层置物架,摆着不少瓶瓶罐罐,我一眼就看到了柠檬味的洗发水,等找沐浴露的时候,看到有就用了,没想到是雁晚秋的。
“没关系,反正都是小朋友用的。”他声音带着浓浓磁性,还有点一闪而逝的笑意,“很适合你。”
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耳朵有点烧。
一切都陷入到黑暗里,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闭上眼,脑海却很乱,怎么也睡不着。
太兴奋了…
我果然该回姑婆堂的。
不会要清醒着到天亮吧?那还不如和老郑挤一挤呢。
我侧着身,烦恼地小小叹了口气。
身旁传来窸窣声,雁空山可能听到我的动静,往我这边靠了靠。
“睡不着?”
眼前是模糊的黑影,他离我很近,近到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嗯…”手指绞着被子,“有点不习惯吧。”
他静了静,用这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询问我:“要亲吗?”
我反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要是我的脑子都是稻草,他这句话就是点燃我的小火柴,轻描淡写的我脑子就炸了,浑身跟着了火似的,血都要在皮下沸腾。
“不要吗?”
他全无所谓,没有得到回应就要退开,我一急,朝身前抓去,慌忙间攥住了他胳膊上的袖子。
“要…”我往前凑了凑,不让他离开。
他仿佛某种夜行动物,哪怕在黑暗里视线也不受影响。我都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却能在黑暗里准确找到我在哪里,我的唇在哪里,并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第一时间吻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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