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意坐在医馆里,脚上被摁进去的石子已经挑了出来,缠上了一圈纱布。
她想想方才在大街上出的糗,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昌平坐在她对面,门口有楚昌平的亲信把守,医馆里没有其他病人,郎中带着小童在后厨煎药。
姜言意垂着脑袋跟只鹌鹑似的,把自己从军营到西州城开馆子的事都讲了一遍,“我那时候谁也不敢信任,怕惹来杀身之祸,就胡乱编造了个身份。出军营后只身一人,担心中途出什么意外,也不敢贸然去别处,只得现在西州城开个馆子暂且落脚,修书往京城抱平安。”
“王爷虽仁德,但因为之前有欺瞒之嫌,我也一直不敢叫他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方才见了舅舅,怕叫他撞破,不得已才故意装作不认识舅舅。”
她三言两语概括了在西州的这些事,楚昌平何尝不知她是避重就轻了说的。
他用力锤了一下方桌,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都怪舅舅,舅舅上次来西州,若是打听仔细些,起棺回京时就叫人先验尸一遍,也不至于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才找到你。”
那次也是阴差阳错,封朔以为死的是姜言意,叫人用棺材收尸葬了。
楚昌平的人费了大力气,只打探到“姜言意”已死的消息,挖坟起棺后,因为那名营妓死前凄惨,连个遍体的衣物都没有,楚昌平没忍心细看。
他是私离驻地永州的,怕旁生枝节急着回京,路上也找不到为“外甥女”清理遗容的婆子,只得先把棺材运回京城,毕竟他总不能让手底下一群大老粗去给“外甥女”净面换衣。
姜言意却不知还有这事,疑惑道:“舅舅来过西州?”
楚昌平点点头,将运错棺材的事说了。
姜言意心中一时间有些微妙,可以说这一切的乌龙都源于那口棺材了,所以她跟封朔的缘分是从一口棺材开始的?
楚昌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不淡定了。
“此番舅舅还能到西州来见你,也是多亏了辽南王,不然整个楚家恐怕已经叫那昏君抄了!你寄来的信,也是辽南王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舅舅还以为,你一早就向辽南王坦白了身份。”
不然封朔为何要帮楚家?
楚昌平在官场爬摸打滚多年,可不信辽南王帮楚家只是看不惯皇帝所为。
他原先猜测的是辽南王想以姜言意的遭遇为一柄插入世家权贵的利刃,皇帝失了人心,到时候辽南王举事就是一呼百应。
姜言意会成为辽南王拢聚人心最有利的武器,不过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曾被皇帝发落去军中当营妓,那她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辽南王救了楚家,楚昌平肝脑涂地也要报恩,可这份恩若是得用外甥女的清誉去报,楚昌平倒宁愿没有承这份恩情。
他此番前来西州,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看外甥女,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想让辽南王打消用外甥女的名誉做舆论武器的念头,他愿在辽南王麾下效犬马之劳以报大恩。
在楚昌平看来,外甥女已经够苦了,就算是为了对付那昏君,楚昌平也不愿再用这等伤害外甥女的方式。
姜言意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寄往京城的信是封朔派人送去的,皇帝知晓舅舅来西州给她收尸后,要对付楚家,也是封朔保下的楚家……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了?!
姜言意一时间心乱如麻,缓了好一会儿才顾得上问:“母亲和言归可还好?”
楚昌平想起妹妹和外甥回楚家时的狼狈样,心中就难受得紧,又怕说了让姜言意平白担心,只道:“都好,等时局稳定些了,我再想法子把她们都接出京城。”
如今皇帝虽碍于把柄在封朔手中,不敢动楚家,但京城终究是不安全了。
现在是封朔钳制皇帝,等真正天下大乱的那一天,楚家人怕是又得成为皇帝手中的人质。
姜言意还想问些什么,门口就传来楚昌平亲信的声音:“三爷,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楚昌平应了声:“我这就去。”
他转头问姜言意:“阿意如今在何处落脚?舅舅先让人送你回去。”
姜言意道:“就在都护府边上。”
今天这场刺杀必然不简单,楚昌平去封朔那边可能也是商讨此事。
楚昌平听姜言意说她的馆子就在都护府边上,眉头下意识皱了皱,但转念一想,或许是辽南王为了更方便派遣人手保护姜言意,也就没说什么。
姜言意被石子摁伤了的脚目前不能踩地,她身边又没个丫鬟,楚昌平只好亲自把外甥女搀着走了出去:“回头舅舅给你买几个使唤的丫鬟。”
姜言意想了想自己那本就拥挤的小破院,还有每月要发给丫鬟的月钱,顿时肉疼了起来,回绝道:“多谢舅舅好意,但如今这样就挺好的,我已经习惯了,何况关外也不比京城。”
楚昌平先前被见到外甥女的喜悦冲昏了头,如今慢慢平复,再听姜言意的谈吐,只觉跟自己记忆中的外甥女相差甚远。那个娇气又任性的女娃娃,在关外竟被搓磨成了这般。
外甥女懂事了,楚昌平本应该高兴,但此时他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沉重,她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才被迫成熟起来的?
一时间眼底又泛起几分涩意,他道:“阿意,只要舅舅还在,一切就还和从前一样。你就算不是姜家嫡出的大小姐了,也还是我楚家的表小姐,不必苦着自己,知道吗?”
或许是血脉使然,听着这些话,姜言意心中一阵酸涩,眼中也涌上几分泪意:“我知道,舅舅。”
医馆外边有人,姜言意不愿在外人面前哭鼻子,将眼泪强忍了下去。
陆临远手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他坐在医馆外的一把竹椅上,大夫正在给他包扎。
陆临远提出悔婚那会儿,楚昌平还在永州,隔着千里之遥,便是心中窝火,也不能将陆临远怎么样。
如今见了他,新仇旧恨加一块,做势就要上前揍人:“枉你陆家自诩清流,做的那叫人事吗?我楚家表姑娘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公然悔婚坏她名誉?”
定亲了的女子一旦被退婚,不管是不是女方的过失,被嘲弄都只会是女方。后面再想相个好人家,也只能在低一档的人家里挑,跟退亲的男方门庭相当的人家,都不愿再与之结亲,不然传出去就像是捡人家不要的破鞋一样,惹人笑柄。
姜言意赶紧拦住他:“舅舅,都过去了。”
她如今再不想跟陆临远有任何瓜葛,也怕陆临远误会自己对他还有什么心思。
楚昌平见姜言意拦着自己,以为外甥女对陆临远念念不忘,又怒又难过,喝道:“你个傻姑娘,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
姜言意尴尬得头皮发麻:“我没有!舅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前是我执迷不悟!”
那桩婚事,本就是原身强求来的,若说陆临远有什么错,约莫就是他没有跟他那强势的母亲反抗到底,被按头认下了这门亲事。
不远处的马车里,封朔透过半撩起的车帘望着医馆外的这一幕,嘴角几乎快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她可不就是在护着陆临远?
他知道她跟陆临远订过亲,他有他的傲气,对于她们那段过往,他一直没派人去查,但这一刻,他无比想知道她们过去都有些什么。
她说她瞒了自己很多事,要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他的感情,其中是不是就有陆临远的原因。
今日出来的有些久了,寒风侵骨,哪怕披了狐裘,后背的伤还是从骨子里泛出丝丝疼意,封朔掩唇低咳两声。
邢尧在马车外听见封朔咳嗽,有些担忧道:“主子,先回府吧。”
封朔目光落在那道清丽的身影上很久,才放下车帘,“她和陆临远的过去,一张纸都不许漏下的给本王查清楚。”
这森寒阴冷的嗓音让邢尧心头一凛。
姜言意感觉到有一束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四下看了一眼,只瞧见对面街角一辆缓缓驾走的气派马车。
隔太远她瞧不见马车上的徽印,但莫名觉得方才那道视线,就是从马车中传来的。
此时,大夫也帮陆临远包扎好了手臂上的伤口。
姜言意那“执迷不悟”四字,在陆临远听来,却莫名地有些刺耳。
她曾经的确是“执迷不悟”,甚至说一句恬不知耻也不为过。
但如今这话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陆临远突然觉得,她从前对他的那些喜欢,都变得轻飘飘的,好似一片细沙糊出的幻影,被“执迷不悟”这四字一砸,就散了一地,再也寻不到了。
他掩下心中莫名的情绪,起身向楚昌平作了一揖:“悔婚一事,是临远对不住姜姑娘。但感情之事,总不能强求。”
楚昌平忍下怒气,看着眼前这个作揖致歉的青年道:“你一句对不住就能了事,她赔上的却几乎是一辈子。”
若没有那一场婚约,不会有无妄之喜,在悔婚之后,也不会就酿成无妄之灾。
楚昌平是个粗人,但对自己外甥女的秉性还是了解几分,不到穷途末路之时,她不会做出那等不计后果之事。
姜尚书的偏心楚昌平早就见识过,他记得有一年新春,他去姜家拜年,那时的姜言意才五岁,姜尚书带着庶出的女儿跟宾客们寒暄,对她这个嫡出的女儿不理不睬,前来拜年的人若是不问一句,怕是得以为那庶出的女儿才是姜家嫡女。
五岁大的奶娃娃躲到后院里偷偷地哭,他抱着自家外甥女出府去街上看花灯,给她买了一堆小玩意才把人哄住了。但送她回家时,奶娃娃还是瘪着嘴哭,眼泪跟滚珠子似的:“舅舅,爹爹不喜欢我,没人喜欢我……”
就是从那时起,楚昌平想着,他楚家的表姑娘,自有他楚家人宠着。
别人有的,他楚昌平的外甥女也一样不差。
他知道那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他妹妹姜夫人又是个一味溺爱的,在孩子面前也时不时破口大骂府上的庶女、姨娘,他说过姜夫人多次,但姜夫人总是不长记性。
母亲引导的仇视,父亲不公平的待遇,让外甥女从懂事起性子就刁蛮,只要逮住机会就会针对庶姐。
小打小闹这么多年,最后生出那等毁人清白的心思,约莫也是知晓自己被退婚名誉已毁,而陆临远又以死相逼要娶庶女,她才彻底走上了歧路。
楚昌平的话让陆临远心口重了重,想说什么,但楚昌平已经拦下一辆牛车,带姜言意离去。
医馆旁挨着一株槐树,秋末冬初的时节,枯叶飘零一地,陆临远看着坐在牛车上渐行渐远的少女,风一吹,槐树上又有不少枯叶打着旋儿落到他脚边。
他一直觉得,姜言意如今这番境遇,全是她自作自受,跟他没有半点干系,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愧疚和惶然来。
姜言意回到店中已是下午,楚昌平把她送到店里才去了隔壁封府。
他虽然一身风尘仆仆,但气宇轩昂,身边还跟着几名亲信,瞧着颇为气派。
等楚昌平一走,街坊邻居借着关心姜言意的名头,就进店来一番打听。
“姜掌柜的,那位大老爷亲自扶着你进店里来的,是你亲戚啊?”
姜言意笑着点头:“是我舅舅,从京城来看我的。”
一听是京城来的,众人更觉不凡了些。
“我就说姜掌柜这身气度,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您那舅舅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人!”
“姜掌柜,您舅舅成亲了吗?我有个侄女,虽然双十年纪了,但才情样貌那是没的说……”
“你那侄女一个坡脚,哪里配得上人家!”
“你个卖豆腐的寡妇,我侄女再怎么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比不上你不成?”
……
自家舅舅虽然是个帅大叔,但姜言意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问姻缘。她尴尬笑两声,“诸位邻居,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招待你们了,等改天再请诸位来店里坐坐。”
城南那边的刺杀早传得满城风雨,众人听姜言意这么说,再看她脚上还缠着纱布,说了几句慰问的话都离去了。
姜言意这才松了一口气,关了店门往后院去。
郭大婶约莫是被她识破了身份,怕她多想,回封朔那边复命去了,没再来店里。姜言意倒是没想那般多,她还想亲口跟郭大婶道个谢,今日若是没有她,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她准备等明日去给封朔送药膳的时候,给他说一声郭大婶的事。但一想到封朔,姜言意心中又乱的很,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是长大成人去看自己幼儿时期的黑历史的一样,她先前不知道封朔早识破了她的身份,装得跟什么是的……
姜言意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暂且把这些抛到脑后,打量起放在后院的菜。
今天店里的生意虽然没做,但食材都是提前一天订好了的,院子里堆放了不少羊肉和各式各样的素菜,姜言意瞧着颇为头疼。
好在这时节的素菜基本上都是青菜萝卜这些耐放的,比较难处理的是那些刚宰的肥羊。
她站在院子里叉腰看了一会儿,对秋葵道:“咱们拿一只做烤全羊,再弄个羊肉锅子,羊排的话……做成烟熏羊排,剩下的羊肉吃不完就搭个棚子,熏成腊羊肉。”
今晚得给舅舅办一桌接风宴。
跟楚昌平一道来西州的亲信有十来号人,正好能帮她解决今日这些没能卖出去的食材。
一会儿还得遣人去马屠户和其他供菜商那边说一声,明后两天也不必给她店里送食材来了。
胡家抹黑了她的店,现在便是继续开张,店里也没什么生意。那三个大汉死了两个,剩余一人被封朔抓了,等审讯完他对今日的刺杀知道多少,今早她店门口死猫和胡家有没有关系也就知晓了。
等澄清了一切,她这火锅店再继续开。
这两日姑且偷个闲,她也正好把自己脚上的伤养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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