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去姜记古董羹时,正巧姜言意得了消息,那家面坊的少东家愿意跟她面谈转让面坊的事,她便带着杨岫外出了。
楚言归得知姐姐出去谈生意,怕账上没人看着,便让楚忠把自己搬到了前边店铺里的柜台处,楚忠则代杨岫在殿内当起了跑堂。
老叟的牛车从封府赶出来,停在了店门口,他坐在牛车上,两手笼在袖子里,朝里边吆喝一声:“东家可在?定的酒送来了!”
楚言归探头一看,发现驾车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他不知姜言意买酒一事,便道:“阿姊有事出去了,老人家先进店坐坐,烤火暖暖身子。”
又扭头吩咐楚忠把牛车上的酒坛子都搬到院子里,打算等姜言意回来后验完货再结清酒钱。
入冬后,姜言意店门口就挂了一道挡风的竹帘,掀开竹帘进去,里边每个桌子底下都燃了炭盆,空气里也是一片暖意。
时辰尚早,店内还没什么客人,老叟进店后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舒服喟叹一声。
他衣衫褴褛,店内的伙计倒也没露出什么轻视的表情,反而递了热茶,又邀他去厨房的大火塘处烤火,老叟对这店生出几分好感。
他目光扫过店内的布置,看到封朔那篇赋时,不由得摇头失笑,视线在坐在柜台里面的小郎君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而看清他手上捧着的书时,神情却又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楚言归手中拿的,正是《六韬·慕子注》。
早些年武侯世子慕玄青在兵法上造诣斐然,他所注的《六韬》也为不少谋士所追捧。慕家被抄后,各大书行怕引火烧身,把慕玄青所著的时文经卷通通烧了,便是少有余留的,也得偷偷摸摸藏起来,他隐世经年,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研读故人留下的书籍。
老叟状似无意问了句:“小郎君看的什么书?”
楚言归见老者虽年迈,但目光炯炯,眉宇间气度似乎也不凡,心下不由得有些怀疑老者身份。
他旁边就是一个装各类诗集时文的竹篓子,可以很好地掩饰自己手中拿的当朝**,楚言归并未露出慌张之色,只道:“一些打发时间的闲书罢了。”
他的腿大夫都说今后无望站起来,仕途是断了,楚言归想过自己要想出人头地,就只能成为别人麾下幕僚,而慕玄青当年所注的《六韬》,则是所有谋士都奉若圭臬的。
楚言归从前被姜夫人宠着,姜尚书又鲜少过问他的课业,他在书院跟一众纨绔斗鸡走狗,肚子里的墨水少得可怜,做篇文章简直是要了他的命,更多的时候是让家里的书童代写。
如今他想一步成才自是不可能,看这本兵书注集都吃力得很,只不过还是每日都逼着自己看,有不懂的地方,他就问老秀才,老秀才能给他字面上的解释,而楚忠和杨岫邴绍等人是在军中待过的,可以把一些他和老秀才都不知道的东西很形象的描述出来。
如此,这兵书注集虽然枯燥,但他慢慢的倒也看得懂。
老叟见楚言归面色沉着,心中倒是对他有几分欣赏之意,他如今虽不为人效力了,躲在一隅卖酒,可外面的消息他还是知道个七七八八。
楚家举家离京,天子震怒,如今楚家定居西州,这古董羹东家是个姓姜的年轻姑娘,少年又与那丫头面容肖似,老叟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楚言归的的身份。
他问:“当年淮溪一战,淮安侯临阵逃脱,武侯世子为给淮溪百姓争取撤离时间,在牲畜尾巴上绑了扫帚,带着两千亲兵赶着牲畜前去迎敌,敌军远看是支精锐部队,其后尘土漫天,似有数万人马,最终不战而退。此计精妙否?”
这是慕玄青年少时的扬名一战,不少兵家都以此计为典故。
楚言归以前虽不学无术,可京城就那么大点地方,哪能没听过几句少年英雄的武侯世子这些赫赫战功。
慕玄青在标注这册兵书时,有的地方也举了不少本朝或前朝的战事为例,老叟说的这一战,也在其中。
楚言归不知老叟为何突然问起这些,但看着老叟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不知怎的,他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自是精妙的,不过我觉得冒险了些,若是敌将是个好战的,这一战便必输无疑了。”
老者徐徐诱他:“那你以为,当时战况该如何是好?”
楚言归挪不开视线,像是被老叟的一双眼摄住了心魂,“堵了淮溪主干道,诱敌渡江时,再疏通溪流泄洪。”
老叟目光变得尖锐而严苛起来:“敌军淹于洪水之中,淮溪所有良田屋舍还能幸免于难?”
哪怕明知老叟的责备来得莫名其妙,但楚言归心中还是莫名一惊,仿佛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震得他体无完肤。
楚言归迎着老叟的目光,眼神戒备而又倔强。
楚忠搬完酒坛子,就见一老一少在柜台处,神情微妙。
他上前道:“老人家,里边去烤烤火吧。”
老叟一身的威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慈祥贪嘴的卖酒翁。
他转身对楚忠道:“给我煮个羊肉锅子,烤完火想吃点暖胃的。”
老叟去了后边的院子,楚言归放在柜台上的手才微微颤抖了两下,把那本兵书偷偷放到了柜台下面。
在他说出答案后,老叟那个眼神,让他莫名地畏惧,比当年逃学被夫子抓到时更甚数倍。
他不禁怀疑起来,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卖酒翁么?
不等楚言归多想,池青也进店来,楚言归不认得他,但楚忠认得。
楚言归见楚忠对池青颇为恭敬,等楚忠到柜台前时,便低声问了句:“方才进店的年轻公子是何人?”
楚忠压低了嗓音耳语:“是辽南王麾下的军师。”
辽南王跟前的红人,那是整个西州的权贵都得上赶着去巴结的人物。
楚言归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从一旁的书篓子里随便捡了本诗集看。
须臾,老叟从院中过来,咋咋乎乎跟池青坐一桌吃起了涮羊肉,还把店里姚厨子的招牌菜都各要了一份。
楚言归坐在柜台处,面上波澜不惊,可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老叟跟池青是熟人?
虽然坊间一直有传闻皇帝跟辽南王不合,但辽南王到现在都还没有举事,他看了**,若是这二人发难,给阿姐招来麻烦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楚言归也有些后悔,他怎知那老叟一眼就瞧出了他看的是何书?
他惴惴不安时,老叟跟池青在一旁吃羊肉汤锅吃得滋滋有味。
老叟问池青:“门口那少年郎,你觉得如何?”
池青涮起一片羊肉就往嘴里送:“长得挺俊的,不过比起小爷略逊一筹。”
老叟说:“淮溪之战,他说当借淮溪之水攻敌。”
池青下筷子的手一顿,回头看了楚言归一眼,正好楚言归也看着这边,二人目光交接,很快又都移开了视线。
池青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的鱼羹,浑不在意般说了句:“狠劲儿挺足的。”
凡用兵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能用更柔和的的手段去解决问题,都不会剑走偏锋。
前朝历代,也有过屠城的战事,但一直为后世所谴责,所以在现世的兵法上,都讲究“仁武”二字。
当年淮溪一战,是慕玄青和淮安侯一起镇压反贼,反贼攻城略地时为了夺得民心,尚且打着攻下城池后不动城内百姓一砖一瓦的旗号,守城的官兵若是阻挡攻势损害了百姓的利益,自然也会失了民心。
楚言归说的法子好,可以击溃敌军,但百姓会怨声载道,便是胜了,后面也会留下一堆烂摊子。
封朔就是太雷厉风行,在战事用了不少极端手段,才落得个残暴不仁的名声。
老叟看着池青,眼底浮现出几丝怅然:“你兄长去时,你也才像他那般大。”
池青端起汤盅喝汤,许是因为太烫了,他咧了咧嘴,似乎在笑,眼底却有些微红:“兄长心肠若狠辣些,也不至于是那般结局了。”
武侯世子慕玄青,生来就风光霁月的一个人,他是多少京都闺秀做梦都想嫁的如意郎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生平的最后一战,就是因为他太仁厚,太君子,才着了别人的道,险些让封朔也一并死在那里。
池青听老叟说这些,大致猜到封朔跟老叟交代过什么了,他道:“老头子你想收徒就收,跟我磨叽作甚?我还能背地里为难他不成?”
老叟道:“听说他连四书都还没看完,前期自然得交给你带。”
池青一口肉噎在喉咙里,险些没给憋死,他怒目而视:“你自己接的差事你自己整,别想推给我。”
他端起杯子往嘴里灌茶时,老叟幽幽道:“谢家丫头又来信了。”
“噗——”
池青一口水喷出去了大半,还是被呛得不轻,他用手巾狼狈抹了一把脸:“我教还不成么,你那边别往京城回信。”
楚言归不知他们二人在细说些什么,只是瞧着他们时不时又看自己一眼,心中到底是有几分不安。
如果……他们真要为难阿姐,店里有邴绍和楚忠在,二人功夫都不错,倒是可以拿下他们,但怎么善后,这超出了楚言归的能力范围,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
姜言意回来时,池青二人还没离去。
进店看见楚言归在柜台处,神情阴郁,她当即问了句:“不是让你在房里好生歇着么,怎到店里来了?”
楚言归没说自己是想帮她看账,笑道:“在房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有个送酒的老翁来店里了,正跟熟人用饭呢。阿姐回来了,生意谈得可还顺利?”
姜言意瞟了一眼柜台上的账本,见明显是核算过的,就知道楚言归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帮自己。
都是亲姐弟,她知道楚言归这么说,是怕自己不让他操劳,她答道:“挺顺利的,不日便可开工了。”
那面坊东家欠了不少债,赌坊把面坊压了极低的价钱,要拿面坊去抵债,所以碰上姜言意想盘下面坊,少东家都快火烧眉毛了,也没跟姜言意扳扯,以三百五十两银子成交。
面坊里做面的老手都是家奴,卖身契一并给了姜言意,姜言意和面坊东家去官府过了户,如今那面坊的地皮和面坊的人都是姜言意的。
虽然把存的银子花了个精光,但姜言意心中还是高兴,只要方便面开始大规模生产,用不了多久总能赚回来的。
她回来时想起馋了好几天的鸭脖,顺道买了几只鸭子回去,准备当庆功宴。
杨岫拎着几只鸭子进了后院。
这个时辰店里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姜言意见老叟跟池青坐在一起吃饭,想到老叟跟封朔都熟,认得池青也就不奇怪了。
她拎着茶壶上前去给他们添了些茶水,笑着打了个招呼:“池军师,老先生。”
池青点头致意,老叟则笑呵呵回了姜言意一句:“你这店里布置得好,锅子也做得好。”
姜言意道:“您谬赞了,不知您今日送酒来,叫您久等了。”
老叟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这不正吃着呢。”
姜言意便道:“那您先吃着,吃完了回头咱再把酒过个数目,把帐结清。”
老叟点头说好。
姜言意进了后厨,池青才瞟了柜台处的楚言归一眼,似笑非笑问老叟:“你猜门口那小兔崽子先前阴着脸在想什么?”
老叟吃着肉不搭话。
池青道:“他怕是在想着怎么让店里两个练家子把你我二人绑了。”
老叟干咳两声:“这不挺有野心谋略的吗?你先练练他。”
这次是池青喝着汤不出声了。
老叟显然一开始是打算自己教楚言归的,只不过问了那个问题后,才改了主意。
池青在军中被称为笑面虎,那是除了一张脸白白净净,从心肝到肠子都是黑的。楚言归虽年岁尚小,但骨子里透着一股狠辣劲儿,这二人将来若是对上了,不好说。
老叟自然不愿自己教出来的弟子自相残杀,前期让池青教楚言归,互相磨磨性子,将来不管二人到了什么局面,都有这份师兄弟的情谊在里面,不至于闹到争锋相对、非死即伤。
姜言意搓着手在厨房炖酸萝卜老鸭汤,这个天气,就适合喝点酸酸暖暖的汤,滋补又开胃。
她把洗干净的鸭剁块,锅里烧水,下料酒、姜片,把鸭肉焯水去腥,捞起来洗掉血沫后,放进砂锅里加高汤炖煮。
酸萝卜切块一起放入砂锅,葱姜、桂皮、八角安排上,慢炖一个时辰就能炖出汤色澄亮的老鸭汤。
砍下来的鸭脖她留着没用,打算和买回来的鸭脖一起做卤鸭脖吃。
本没有单卖鸭脖的卖法,但鸭脖肉少骨头多,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喜欢,姜言意肯拿钱跟人卖鸭脖,这谁都乐意,但凡买了鸭的,在屠户那里顺道把鸭给杀好,就把鸭脖砍下来卖给姜言意了。
杨岫不太能理解姜言意的做法,一度以为姜言意这事高兴傻了。
换了大院子的好处就是姜言意想做什么好吃的时,不用再跟姚厨子抢着厨房了。
西跨院的厨房比她原来的小厨房大了一倍不止。
姜言意把处理好的鸭脖冷水下锅煮开,充分煮出鸭骨里边的血沫后,把鸭脖拉起来沥水。
锅里控干水下油,等油温一上来,把香叶、桂皮、八角、花椒、茱萸等香料放油锅里炒出香味后,放鸭脖翻炒入味,要想颜色好看,可以加点酱油,为了提鲜,姜言意还加了一小勺糖。
翻炒均匀后就倒入没过鸭脖的滚水,锅里咕噜噜直冒深棕色的泡泡。
姜言意盖上锅盖,大火煮了片刻就转小火焖煮收汁,等卤汁快干时熄火,揭开锅盖浓香扑鼻,卤好的鸭脖呈红棕色,表皮的肉因为翻炒时掉落一部分,一丝一丝的,甚是诱人。
姜言意找了几个盘子把鸭脖分装起来,端去外边小厨房,给姚厨子郭大婶他们分着吃,又单独给楚言归端了一盘去。
因为鸭脖不多,份量有限,每个人都吃得意犹未尽。
老叟进院子跟姜言意核对酒水数目时,姜言意邀他一起啃鸭脖,池青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跟进来。
在吃上面,他素来没什么原则可讲。
老叟询问了姜言意鸭脖的做法后,想了想问:“鸡脖子可以做这个吃吗?”
姜言意想起老叟院子那十几只鸡,突然替它们担心起来,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一笑:“这个……应该不可以。”
结清了酒钱,姜言意想到老叟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专程给她送酒过来,又赠了老叟一大汤盅酸萝卜老鸭汤。
老叟抱着汤盅,内心动摇了那么一下,出门时跟池青嘀咕:“小池啊,你若是太为难了,为师也不怪你,为师自己来教便是……”
“不为难,哪里为难了。”池青边啃着鸭脖边迈出店门,神情颇为懊恼。
明明他感觉骨头上还有肉,可就是啃不下来,又舍不得吐掉,太磨人了!
池青回封府复命时,封朔桌上摆着的食盒还没收下去,池青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没吃完的饺子。
他幸灾乐祸道:“都说了里面有胡萝卜你不信,剩下的给我拿回去当宵夜吧!”
他伸手想去拿食盒,却没拿动,定睛一看,封朔一只手搭在了食盒顶上,阴恻恻道:“本王留着当宵夜不成么?”
池青瘪瘪嘴,故意炫耀:“我去了她店里,不仅吃了羊肉汤锅,我还吃了鸭脖。”
封朔:“……哦。”
池青继续道:“老头子说姜家小子四书五经都还没学完,让我先带一阵,您要不安排一下,我这是直接住王府呢,还是住她家西厢房去?”
封朔眉毛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住王府。”
这早在池青预料之内,他不知欠揍为何物地道:“对了,一日三餐王府就不用给我准备了,我觉得姜记可以包饭。”
封朔从案上拿出一摞折子:“……突然想起来你最近应该挺忙的,这些你拿去处理,腾不出空去教人就别勉强了,本王得闲去教教就行了。”
池清:!!!
那以后在那边蹭吃蹭喝岂不是没戏了!
他瞬间改口:“王府的饭多香啊,我就喜欢吃王府大厨做的。”
封朔幽幽看他一眼,池清赶紧讨好一笑封朔这才把折子放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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