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是爬着上车的。
当颤抖的双手终于扶住车椅的时候,凯文满脑子都是“被车轮碾过”“一滩烂泥”“破布娃娃”等等不可描述的字眼。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开个峰会参观个基地要哪样啊?!说好的吃吃喝喝打嘴仗你们南方军区是腰间盘嘛谁稀罕你突出啊!
……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凯文不由悲从心来,流下两条心酸的男儿泪——有宽面条那么粗。
萧锋比他讲究一点,虽然也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但还是坚挺地顽强地靠着自己坐上了车。
然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把轻颤的后背往背椅上靠。
好的,西北军区的形象保住了。
前面赶车的军官扭过头看他俩,特别娴熟地拿出两瓶水递过来:“刚死过啊,喝水吧。”
两个人看见那清澈的水瓶,脸瞬间就绿了。
凯文连忙摇头:“客气,兄弟,不用了,我们不渴。”
“看你们一身虚汗,必须得喝,补充水分,要不然就虚脱了。”
军官把水扔给他们,拍腿哈哈大笑:“只要不是之前喝就没事儿的,听说刚才有几个傻叉喝多了水,被当场吓尿了哈哈哈,——”
凯文萧锋:“…”
军官:“还有人早饭吃多了,上吐下泻当场两眼一闭,长官叫飞行器直接飞总医院去,听说领头的还是个上将呢,这他妈花钱买的将军证吧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笑哈哈哈?!”
凯文萧锋:“…”
军官:“咦,你们好像也是将军嗳。”
“……”凯文“哇”地一声哭出来,猛男落泪,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啊喂?!
萧锋强自镇定,接过来水还不忘道谢,凯文也颤颤巍巍接过水,但是他心里受创太严重,拧开瓶盖的时候手都一直在抖,抖抖抖的,一整瓶水生生撒了大半。
军官擦干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扭头看凯文这羊癫疯附体的德行,顿时啧啧两声:“第一次感受吧,没事儿,大家第一次都这样,那真是屁滚尿流哀号遍野,你们俩这还能站直的,绝对算是牛逼的了。”
凯文闻言,一点都不觉得骄傲,反而特别大声地吞了吞口水。颤声说:“你,你们…还不止这一次啊?!”
“当然了,第一次都被吓傻了,能练出个屁来。”
军官显然特别有经验,侃侃而谈:“多练个几次,疼习惯了,死习惯了,那才能行呢。”
“……”凯文一脸“世界辣么大”的惊悚,不自觉扬起嗓门:“还能死习惯了?!”
“那可不,死一次晕倒,死两次害怕,死三次绝望,死个千八百次,那不就麻木了。”
军官颇为唏嘘:“想当年我通过考核的时候,那都死得没啥感觉了,爱啃啃呗,它一边啃我我一边吃它,我们艾肯尼长官说了,这世道,啧,谁吃得快谁就赢啦!绝不能妄自菲薄,小觑我们大圣利安吃货的战斗力。”
两人:“…”
两个人被这个积极阳光的三观震撼到了,凯文两眼发直,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萧锋却是一震,他垂下眼,突然握紧水瓶。
离开基地,一群三观崩裂飘飘欲仙的高级军官们纷纷坐上飞行器,不约而同往总医院飞去——今天受刺激太大了,他们得去躺个疗养舱静一静。
萧锋与凯文坐上同一架飞行器,凯文终于缓过劲儿来,往后望着渐渐缩小的虫族基地,后怕絮叨:“妈蛋,这南方基地的一个个都不是人,这种鬼地方都搞得出来,这残暴地简直反人类,这种地方怎么能开办下去…”
“凯文。”
萧锋也一直凝视着那基地,突然说:“他们用这个基地培养前线军官和特种兵。”
“说是这么说嘛。”
凯文挠了挠下巴,神色还挺轻松:“但是我怎么感觉是闹着玩似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些项目你也看到了,士兵哪里撑得过去啊,那还不得造反啊,我估计这个基地更多是个示范作用,不过他们南方军区的新型武器和作物的确是…”
“那如果不是闹着玩呢。”
萧锋沉声说:“如果他们真的以这个标准,在各个驻地建立虫族基地,并且一批批训练军官投入前线战场呢。”
凯文愣住了,好半响,他才干巴巴地笑了:“这…这不太可能吧…”
萧锋沉沉盯着他,哑声说:“我刚才简单算了一下,按照他们的训练周期和强度,一批军官完成训练计划只需要两个月;而每三天就会有不少于两千人的一批军官毕业并回归前线,而以南方军区的人力物力倾力投入,整个南方军区这样的虫族基地不会少于十个…”
所有的辩驳都被生生卡住,凯文呆呆看着他,突然一个激灵,语无伦次:“所以…所以你是说,他们…他们真的…”
萧锋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交叉抵着额头,闭上眼。
他沉下心来,细细回想这一路。
不管是基地那些丧心病狂到近乎胡扯的训练和试验项目,还是祁琅和马南一众南方基地军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都在有意无意的削弱虫族基地的威慑力。
各个军区的代表们,他们听了那些骇人的数据,看见了那些可怕的成绩;理智上,他们应该把虫族基地和南方军区的实力拔高到可怕的程度,他们应该惊骇、应该警惕、甚至应该恐惧,但是他们都没有。
一路上受到的刺激,再加上最后被以这样无厘头的方式送出基地,甚至在所有人的潜意识中,“李伯塔上将住院”这个事儿都比虫族基地更值得关注;他们暴怒、他们尴尬、他们骂骂咧咧,但是他们唯独缺少了最该有的忌惮,无形中把南方军区的威胁降低。
萧锋越想越是心寒。
这太可怕了,这种无形的心里暗示真的太可怕了。
这一刻,他莫名想起离开时祁琅笑嘻嘻的表情,她冲他们挥手致意时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那些年轻军官们一个个快炸了,只恨不得跳下车来与她同归于尽。
但是再往深想想,这些能有资格出席峰会的帝国精英青年才俊,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怎么敢那么理所当然地就和公主之尊的中将打成一团。
那不是厌恶,那是亲近,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亲近,就像凯文,可没有哪个姑娘能不过几天就让他又是念念不忘又是咬牙切齿又是不自觉地敬畏的。
这一刻,萧锋才骤然惊觉这位公主的魅力。
不,这种蛊惑人心的能力,根本就是魔力才对!
蒂安公主与南方军区,比他想象得更可怕,她是绝对的心腹大患,不能再放任下去,必须得尽快打压下她,绝不能再让她肆意成长下去,否则她将会成为三皇子继承大位的最大的绊脚石。
这一刻萧锋彻底坚定下决心,哪怕是与李伯塔那个蠢货合作也在所不惜——毕竟比起蒂安公主,大皇子实在好解决了太多。
这样想着,萧锋眼底划过一抹厉色,等凯文迷迷瞪瞪下了飞行器后,他直接召来副官,低声吩咐:“你亲自盯着李伯塔那边,一有动静,立刻通知我。”
“是!”
…..
黄昏时分,萧锋避开耳目,只带着两个亲卫走进西摩尔星郊区的一座小庄园。
这是南方军区总司令萧毅辉司令的官邸。
穿过重重守卫,萧锋走上这条熟悉的石子路,小径的尽头,年迈的女管家争眼含热泪等候着他:“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萧锋看着女管家激动的神情,动容地上前抱了抱她:“是的,乔娜阿姨,我回来了。”
“太好了,这么多年,这个家终于团聚了…”
乔娜阿姨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回过神来,赶忙说:“老爷在书房等您,您快上去吧,和老爷好好说话,你们是亲父子,好好说话,你父亲年纪大了,你就服个软,不要再气他了…”
熟悉的絮叨的声音,让萧锋忍不住露出笑容,他耐心地一再应好,才在乔娜阿姨欣慰的目光中走上三楼的书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年迈威严的声音:“进来。”
萧锋轻轻推门而入,看见一位一身戎装的老者端正坐在案桌后,他头发花白、面容古板,不苟言笑的模样刚硬又顽固——一如他的做派。
这是他的父亲,帝国名将萧毅辉,与当今皇帝陛下一起打下圣利安的传奇将领,受职南方军区司令。
萧锋对自己的这位父亲感想复杂。
他的父亲当然是一位伟大的军人,是一位再纯粹不过的军人,他的赫赫军功以及对皇帝陛下的绝对忠诚让他成为天子重臣,但是也正因为他太过纯粹,不适合也不屑政治上的弯弯绕绕,所以只能离开帝都星,以一种很体面的流放方式被要求赴任实力向来在各大军区中垫底、也是处境最危险的南方军区。
萧锋敬佩父亲的为人,但是他并不认同父亲的处事理念,他的野心更大,也相信自己有资格坐到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他不喜欢偏安一隅,喜欢权衡风险和利益,乐于在权位上投入更多的投资,而不是只等着新任陛下继任之后,一板一眼地宣布效忠,从而放弃了更大的利益和前途。
而这些显然是刚毅刻板的萧司令所厌恶的。
因为理念的矛盾,当年他义无反顾选择离开这里,但是这么多年回来,当他抬起头,看见父亲头上的白发的时候,却忍不住喉头的酸涩。
“父亲。”
他缓缓跪下,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现在才回来看您。”
萧司令紧紧盯着他,看着这个几年不见长得英挺硬朗的儿子,眼眶微微一红,又很快被他掩去。
他冷漠地点点头,声音沙哑:“起来吧,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用。”
萧锋薄唇轻轻蠕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只默默站起来。
父子之间沉默着,向来谋略非凡的萧锋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寒暄什么。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问:“您这些年,身体还好吗?送来的补养品吃了吗?”
“我好得很。”
萧司令冷淡说:“我不缺你那一口补养品,都在你姐姐那里留着呢。”
“父亲…”
萧锋无奈说了一声,却又忍不住笑:“姐姐吃也行,我的小外甥,是叫程达吧,听说很是古灵精怪,还有我的小外甥女,我看过照片,真是小美人…”
随着他的话,萧司令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但是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骤然严肃下来。
萧锋心里一沉,果然就听萧司令单刀直入:“你去过虫族基地了?”
这真是他父亲的作风啊。
萧锋心里微微苦笑,点了点头:“去过了。”
萧司令盯着他:“你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你的眼界,你该知道现在的南方军区的实力了。”
萧锋没有说话,只是眸色微微暗沉。
“西北军区、东北军区都不会是南方军区的对手,就像大皇子和三皇子不会是蒂安公主的对手。”
萧司令决断说:“你回来,立刻和三皇子脱离一切关系,你已经做错了一次,不能再做错第二次。”
有那么一刻,萧锋几乎想笑。
“父亲,我不知道,当年您那样厌恶派系之争,哪怕是您的儿子那么哀求您都不愿意让我实现我的抱负,而坚决选择独立于几位继承人之外。但是现在,却是您亲手放任蒂安公主在您的领地中壮大,您亲手把她捧上神坛,您亲自搅动这一滩浑水里…我不能理解您是怎么想的,但是这是您用打下来的军功得到的一切,我没有资格置喙您的选择。”
萧锋冷静说:“但是,您也不能插手我的选择,三皇子是我选择的主君,西北军区是我苦心打造出的疆域,蒂安公主是三皇子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无论她多么强大、无论她多么诡诈,我都不会认输。”
“愚蠢!”
萧司令猛地一拍桌子,压抑多年的怒火骤然爆发:“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三皇子是谁?!我们是圣利安的子民,我们是欧格拉的臣子,我们萧家只会效忠欧格拉的君主,你对于三皇子那自以为是的忠诚和执着,根本就是对欧格拉的背叛!”
“父亲!”
萧锋厉喝说:“我承认蒂安公主的确不凡,但是我不认为她就能成为未来的女帝,三皇子这么多年来的经营不是吃素的,我相信我们会取得胜利!”
“愚蠢!”
萧司令深深看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三皇子与蒂安公主,和蒂安公主完全没有可比性!一丝半点都没有,蒂安公主她是…她是…”
他像是想说什么,那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萧锋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们都说服不了彼此,他们也不能为彼此妥协。
这有些悲哀,却也只能如此。
“父亲,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但是我已经走到今天,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已经无路可退。”
萧锋转过身,大步走向房门,握住把手就要推门而出,那一刻又顿住,他顿了一下,低低说:“父亲,无论结果如何,我会拼尽全力保护萧家,萧家是我的家,您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言罢,他直接推门而出,大步走下楼梯,所以他看不见身后,萧司令站了起来,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懊恼又颓然地坐了回去。
再次与父亲不欢而散,萧锋心情沉重,只打算再看一眼姐姐就离开。
他走到花园,花园小径上,两个女人正在说笑,旁边一对双胞胎兄妹在乖乖采花。
小妹妹戴着彩色花冠咯咯地傻笑,小哥哥是个小胖墩,手里捧着一束花,小眼神悄悄往那边说话的大人身上瞟,见她们没注意,猛地摘下一朵小白花就塞嘴里。
小胖墩嘴巴砸吧两下,肉嘟嘟的五官瞬间扭曲成一团,他呸呸呸就往旁边吐,瞪大了眼睛,整个人脸上写满了三观崩裂。
“这是苦的!根本就不甜!”
小胖墩整个人都不好了,疯狂跳脚:“你吃地怎么就是甜的?凭什么我吃地就是苦的!”
“因为咱俩的品种不一样啊,墩儿。”
年轻女人施施然从兜里摸出来一袋保鲜膜,里面是一朵朵用面粉和果汁捏出来的小白花,她拿出一朵塞进嘴里,对上小胖墩呆滞的眼神,语重心长:“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人家长得像花人家就是吗?不是,人家只是玩弄你的感情而已啦。”
小胖墩:“…”
萧锋愕然看着她,脱口而出:“蒂安公主,你怎么在这儿?”
祁琅和萧歌转过头,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萧歌的眼眶瞬间红了:“阿锋!阿锋你回来了——”
萧锋看着姐姐,也很是激动,他大步走过去,在说话之前,一个肉炮弹已经直愣愣撞在他腿上。
小胖墩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小舅舅!小舅舅你终于回来了!达达想死小舅舅了,达达每天都在想小舅舅——”
小孩子的话直白又真诚,没有一丝虚伪,让萧锋那颗冷硬的心生生软成了水,他抿着唇,俯下身轻轻抱住小胖墩,柔声说:“小舅舅也想你,好了,小舅舅回来了,我们达达不哭,男子汉可不能掉眼泪。”
小胖墩嚎得更大声了,泪如雨下,痛彻心扉:“可是我真的好想小舅舅!小舅舅你不要走了好不好!达达再也不能离开小舅舅了啊呜呜呜——”
祁琅冷眼旁观这动人的舅甥情深,懒洋洋抠了抠指甲,突然慢悠悠说:“可是你小舅舅和我有仇啊,他在,我piapia,我就不能在了嗳~”
小胖墩二话不说站起来:“小舅舅你什么时候走?今天还是明天东西打包好了吗?达达这就送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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