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斯朝船外望去,只见上百艘船呈扇形包围了这片冰海,每条船上都挂着蓝色的高牙大纛,以及数量不等的犀角灯。
“那一定就是北海水师。”建文望着包抄过来的船只叹道。
这些船只既不打旗语,也不放话,只是对准青龙船围拢过来。
刚刚的会面被两发炮弹粗暴地打断,建文分明感受到了这片冰海带来的刺骨寒冷。青龙船没有装载武器,肯定无法与这整支舰队比拼;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大明军人认出自己和青龙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青龙,我们调转船头,往东边全速开!”
然而他刚刚下令,就又被腾格斯抓住了胳膊。
“安答,等一下!带上俺的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这船反正也没法修了,以后坐我的船便好。何苦带上这个累赘?”
“乌都罕不是累赘!”腾格斯的语气分明带了几分恳求,“俺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在雪原上找到这船!求求安答,带上它吧!”
一贯大大咧咧的腾格斯眉头紧皱,建文从来没见他这么严肃过。
这是自浮山卫水师营舰队组建以来,游击将军“铁面佛”开始的第一次出征。
正如守备千户王朗所说,一般流寇进犯胶东,只需沿海卫城派陆军出击,就可以确保倭寇进不得陆地半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需要日日在胶州湾内操练水师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拥千舰而出,远洋东海、北海诸国,给那些威胁到大明社稷的势力带去炮火与毁灭。
舰队最前方的黑色千料巨舰扬起高耸的船艏,描金的狰狞巨兽面吞吐着波浪,向浮山海眼进发。这是铁面佛的座船,这艘船拥有寻常海盗绝对无法撼动的宽阔平底,六桅方帆和二十枚脚橹令船身行动甚速,十二枚佛郎机炮分列两旁,船艏上方更有两门大虎蹲炮,是舰队的主舰。
在铁面佛的身后,是百余艘同样涂装成黑色的舰艇。没有前锋船队打前站,直接由主舰领出雁行阵列,可见铁面佛对擒获来犯船只不仅极有信心,甚至带着一种鸟铳打蚊子的铺张。
一袭黑色甲衣的铁面佛捉一把太师椅坐在主桅下,手中捏着一枚鱼尾虎符,面上波澜不惊。
“飒!”“飒!”
铁面佛使了一个什么手势后,身边旗官扬了两下旗令,这旗令经过各船只旗楼的层层传播,很快就到了雁形阵的各个角落,整个阵型变出一条长蛇,朝海眼包抄过去。
“飒!”“——嗵!”
又是一道旗令下达,黑船发出两枚炮弹,呼啸着朝那艘青色船只和烂底船飞去。
铁面佛是想先用火力把海眼与敌船隔离开,以防止敌船再次通过海眼逃窜。他这两枚炮弹只是警告,目的是为了让敌船惊起开动,以便大明方进行应变。发炮完毕的炮手们从浓烟中抬起头,努力观察炮的落点和敌船的情况,却见那船浑然没事似的,动也不动。
既不战,也不降,当这支舰队是摆设吗?炮手们万分疑惑地回头望去,游击将军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鱼尾虎头符,不过他的脸上却似乎已经有了一份怒意。
铁面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长气。他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亲自来到船艏查看,发现那条烂底船体积不小,旁边的青色船只体积却不大;船上都没有成阵列的兵力,也并无一门虎蹲炮从上面伸出来。
此时海眼中的冰雪仍未完全融化,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士兵中感受在燕地一般久违的寒风,再混着胶州湾湿冷的水汽,竟然纷纷打起喷嚏来。
“咄咄怪事……”铁面佛心中十分纳闷。他出身燕系骑兵,对大明灵船一事也多是止于耳闻,从来没见过实物,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把两者在脑袋里对上号。眼下黑船仍在慢速前进,铁面佛看向高处的号子手,示意他汇报详情。
负责眺望的号子手伏下身禀报:“报将军,敌船上那几个人正在……正在两只船之间系绳子。”
铁面佛极目之下,只见那艘破烂船上,有两个人抱着巨大的抓钩,用力地在船沿固定着一圈缆绳;青色船上,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老人在逗狗一样地,和一只狼在船头玩耍。
不对,那是船尾。这位游击将军突然意识到,那艘青色长船是正拿着船屁股面对百艘大明舰艇。
将军的铁面愈发难看了,现在他的嘴角甚至有几分抽动。
“满舵,给我开过去。”将军声音沙哑,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一会儿青龙要是拖不动你这船,看我不用火铳把缆绳打断!”
建文和腾格斯站在乌都罕号化了一半的冰里,后者最后一次朝铁钩踹了一脚,以便把钩尖深深地楔进乌都罕的船身。缆绳通过抓钩把青龙船和乌都罕号连接起来,他好像丝毫不在意火烧眉毛的危险局面,兴奋地说:“安答,咱们走吧!”
建文无奈地站到船舷处,放开嗓子朝下方的青龙大喊:“青龙,出发!”
此时那艘艘黑船虽然接近了乌都罕号,却始终隔了一段距离,而且到最后反而停下了——他们已经达到最近射程,如果再接近的话,黑船主炮就反而打不到青龙船了。而在乌都罕两侧,有两翼小型船也包抄过来。
不过只要青龙启动,那些黑船便奈何不得他们。但喊声过后,青龙却无动于衷,大概是隔得太远超出了操控青龙的范围,或者是乌都罕的船底实在太重,青龙一时无法拖动。
建文回头看了一眼猛兽船艏的黑船,那里有人用力打着旗语,意思大概是如果再不掉头投降,第三炮过后,就要夷平这片海域。
建文擦擦汗,他早就推测这支船队与他那皇帝叔叔有关,因此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连正面交流最好也不要有。但看眼下这情况,这支船队可比郑提督的金陵系水师难对付多了,一板一眼,简直像怪物一样。
“这新水师真是没有人情味!”腾格斯也在一旁大喊。
“腾格斯,你接着去后面推!”建文把衣服袖子垫在缆绳上,两腿一蹬,荡离高大的乌都罕船舷,向着青龙滑下去。而腾格斯也纵身跃下,奋力扇动翅膀,从水面上滑翔而过,绕到乌都罕的船尾,从后面蹬紧海面推着它助力。
建文落在青龙船上匆匆站定,刚刚喊声:“青——”
还没等建文说完,便听见“嗵!”“嗵!”“嗵!”密集的炮弹声。那些炮弹争先恐后地从天上奔涌而来,有两发都打中了青龙船,建文站立不稳,险些被撞到一边,而青龙却好像呆掉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在炮火的密集攻势下,如果不及时驱动,即便是海上速度最快的青龙船也势必走不远,更何况还拖着如此巨大的船底。建文站起来就向舵盘方向跑,他跑过桅杆,跑过端坐在甲板上、双眼半睁半闭的老萨满,终于把手放在了玉玺上。
“青龙,快启动啊……”建文在心中默念。虽然他心知青龙船最近失修有些严重,但关键时刻如此掉链子,还是令他焦急万分。
两侧包抄过来的黑船调转方向,船的侧舷已经对准青龙船,船侧架设的火炮纷纷开火,滚滚炮弹直冲着舵盘处飞过来。
“这次是真的要交待在这儿了!”建文猛地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预料中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四周反而变得安静了。建文睁眼看时,只看到无数炮弹神奇地在上空转了弯,然后直直地坠入海面,瞬间便被那汪碧绿色的海眼吸走,再也不见踪影。
再看刚刚的老萨满,竟然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金色的面具,站在船尾又唱又跳,那些炮弹可能就是中了老萨满的这种什么咒,失去动力落入海中的。
原来这老人这么厉害……
“安答快些作法,老萨满撑不了多久的!”
听到腾格斯这么喊,建文精神大振,把手重重按上玉玺。
“哞——”青龙船这回终于爆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三十二只盘龙轮极速运转,连接青龙与乌都罕号的缆绳在绞盘上收紧,船开始向东方移动。
一开始,船开得很慢,那老萨满也在勉力支撑着自己;过了数十息,青龙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航速,建文大汗淋漓地把手从玉玺上移开,整个人重重地坐倒在舵盘旁边。
他透过模糊的双眼看向远方,那支沉默的大明北海水师舰队早已不见了踪影,但船尾处,老萨满已经倒在地上,王狼在旁边时而跳跃,时而去舔舐老萨满的脸庞,老萨满却一动也不肯动。
这个时候,腾格斯也终于攀上青龙船船尾,收起翅膀向老萨满跑去。
青龙船离开了浮山水师营的追击范围,自行朝东方行驶。
建文盘腿坐在甲板上,松开抓着老萨满的手,朝腾格斯道:“醒是醒过来了,但他的病根不是受伤,所以只能这样养着。”
原来老萨满跳舞需得全神贯注,脑子里存不得半点杂念,又加之在海上水土不服,一时就晕厥过去了。建文发动砂砾珠的能力想去治疗这个老人,却无奈他得的并非伤痛,而是心智受损,时不时像掉了魂一样,这状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他见腾格斯并无过多担忧之意,反而只顾在青龙船上乱转,看来已经熟悉了老萨满的这种情况。
腾格斯这个大个子也是够不省心。可能是因为他自信不久后也会拥有灵船,所以才刚刚坐稳了青龙船,就格外兴奋,话也多了起来,一会儿问“青龙船怎么越来越不好用了?”,一会儿问“七里妹子去做什么了?”,一会儿又问“俺的王狼能把屎拉哪儿啊?”,搅得建文烦不胜烦。
这会儿建文向他通报病情,他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建文:“老萨满一向就是这样,现在交给安答,我就放心了。”
建文看看躺在桅杆边发呆的老萨满,他正望着天上的云彩,一会儿眼神睿智深邃,一会儿目光涣散不清,嘴里不清不楚地哼着什么歌谣。
建文只能站起身来,把腾格斯拉到一边,把哈罗德探险如何下落不明,自己又如何与小郎君打赌去找回宝藏,一桩桩讲给腾格斯听,末了还没忘了提醒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至于七里的事……建文想了想,还是没跟腾格斯多说。腾格斯性子耿直,若是知道七里被那三个老头强制性带走,说不定会闹着去把人抢回来。他虽然也想任性一次,但哈罗德那边实在耽搁不得了……
“原来安答找俺是这事啊!”腾格斯认真地听完,一拍大腿,“哈罗德也是咱的好兄弟,他的命自然是要救的。那就先给俺找到鹰灵,把船修好,还可多个帮手。”
听了这话,建文皱紧眉头。腾格斯心思单纯直接,断然是不会撒谎骗自己的,倒是他依靠的那个老萨满神神叨叨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能帮腾格斯找到船灵。
腾格斯一时支吾,却听见那老萨满喜不自胜地喃喃道:“快啦!快啦!”
建文他们向老萨满看去,那老者刚刚还倚在桅杆旁边瘫着,现在已经拄着拐棍站了起来,眼睛还紧紧盯着天空。
建文顺着老萨满的目光望去,只见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来几丝黑云。紧接着,耳边的风声大了起来,建文的头发衣带也被刮得簌簌飘起;只是那风声里,似乎夹杂着鼓角声、呐喊声,以及兵器相交之声,听来充满诡异。
浮山备御前千户所虽是后起之城,但依祖制,也要配备齐全的庙宇,以便远航者出行前拜过神佛,发心长生供养,祈保回往平安如意云云。
沿着十字大街走到西北方,便是这些庙宇的所在地,这座庙群地方虽然不大,但从玉皇、佛祖、三清、真武,到城隍、龙王、关帝,祭拜的对象倒是一应俱全。铁面佛与王朗两位军官在鳞次栉比的庙群外立定,似乎在等候一位大人物出现。
铁面佛面色难看,他手中还攥着那枚虎头鱼尾符;但他身边的王朗这次算不得吃败仗,因此心情并不差。他转头向铁面佛搭讪:“将军可好奇,这国师爷拜的是哪一家神佛?”
铁面佛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鱼尾虎符的虎头符拆下来还给王朗,自己则留下鱼尾符。
刚刚那条青色船只跑丢之后,他正准备驾船出击,却收到两位神道司官从浮山所内发来的诚恳“建议”,说姚国师已经前来,让他还是穷寇莫追,专心准备为国师护航为妙。
铁面佛知道这姚国师本来是深居简出的做派,但一出面其实就是帝王权威,他哪敢轻易试这位老人家的深浅?因此也只能应下,草草收兵,来到浮山所城交接兵符。
此时一阵送客的响板铙钹之声大作,庙群的门庭一开,两名青袍方帽、望之不像中原人士的神道官开道,将黑色僧衣的姚国师迎了出来。
还没等他身上浓重的香火气散尽,王朗和铁面佛就单膝跪下,请国师恕他们渎职之罪。他们感到胳膊上一吃力,原来竟是姚国师亲自将两人扶了起来:
“那艘船是小事,此事也不必经由老衲。行军布阵我不懂,但经书里讲,有人战胜孤身一人,但若有二人便能抵挡。”
王朗没念过经,只能连连称是,他瞥了一眼铁面佛,这家伙更是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他连忙道:“铁将军已经给国师准备了十三条船,以及相应行李补给,请国师检阅。不知国师……何时起驾?”
两人望向姚国师,但后者只是仰天笑了几声,便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朝向能望见大海的寨墙走过去了。
“不急,我在等一阵风来。”姚国师面朝大海道。
他们似乎又听到姚国师自言自语地,冲着大海低声说了一句话:
“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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