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天下是真的很大。
且不论天下, 便是昆吾山宗,就已经足够大。
外门八千弟子, 五座主峰, 亲传内门又各有千余人,这么多人,无人不知小师叔, 无人不识二师姐, 若要真的去告别,这么大, 便已经大到告别也变得艰难。
踏过的每一条路都是回忆, 见过的每一滴露水都是不舍, 说过话的同门, 一起练过剑的同窗, 一起去过空啼沙漠经历了生死的同辈, 还有一起守了这五年的许许多多人。
千崖峰顶空空荡荡,火锅味道不出一刻钟便已经彻底散去,黄梨边洗碗筷, 眼眶边一点点地红了, 滴落了些在手中的碗里, 再被水冲走。
吃火锅的时候, 他虽然脸上笑着, 其实一直在忍着,而此时此刻, 眼泪既然已经夺眶而出, 便真的很想嚎啕大哭一场。
但他到底没有真的那样哭, 只让水声盖住了许多自己的啜泣和呜咽,一面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矫情, 一面又在想,此后难道千崖峰上就真的再也不用他洗锅做面煮火锅了吗?
难道再也没有橘色的小猫咪打盹甩尾巴了吗?
黄梨在无声地流泪,程洛岑在正殿后的小溪旁和云卓一起洗剑擦剑。
重剑既然是借来的,要还回去的时候,当然也要还得干干净净。
云卓守了五年的山,剑从未还鞘,自然剑身上已经有了一层岁月的痕迹,灵泉中,重剑逐渐变得更亮更锋利,再倒映出云卓的双眼。
她要将这剑还回去,再挑一柄真正属于自己的剑。
“我会下山,你呢?”
程洛岑突然开口道。
云卓擦剑的手不停,她对着剑身倒映出的自己慢慢眨了眨眼睛:“既然不用守山了,当然也到了我该下山的时候。
你有想好要去哪里吗?”
“有……也没有。”
程洛岑道。
老头残魂这些年来逐渐有了些衰落的痕迹,他不再像是初识时那般总是催着他去做这做那,也开始有些时候陷入沉睡。
彼时,程洛岑总是还有些提防,怕老头残魂想夺舍自己,怕他别有所图。
但相处了这许久,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想去看看老头说过的地方,或许……也到底能为这总喜欢哔哔歪歪的糟老头子找到一线转机。
听惯了这家伙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如今过分清净,竟然有些不太习惯。
他语焉不详,云卓也不再问,只径直道:“我想去看看天下,如果正好顺路,也不是不可以一起走一段。”
程洛岑有些失笑,他想起当初自己刚刚救下云卓时,分明是她让人头疼地拼命向自己追来,如今反而变成了“也不是不可以一起走一段”。
可仔细想想,倒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云卓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云卓,她想要去做的事情,从来都在认真努力地去做,承诺要做好的事情,也从来都做得很好。
她始终都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偏不倚,不歪不斜。
所以程洛岑颔首道:“好,如果有缘,便再一起走一段路。”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也或许,再在千崖峰相遇。”
云卓忍不住扬起眉眼,再有些疑惑地应道:“那是当然,不然你还想走多远?”
黄梨刚刚洗好了碗筷出来,眼眶难掩红肿地蹲在一边摸橘二,如此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
也是,天下虽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世间总有再相逢。
更远一些的地方,怀筠真君负手而立,他立于太清峰正殿之顶,而太清峰本就是昆吾群山中最高的那一座,他所站立的位置,自然便是全昆吾最高处不胜寒之处。
既然是如此伸手可摘星的高处,星光当然比其他地方更闪耀,再照耀在怀筠真君身侧的一袭白衣上时,就好似那些星辉都是白衣的装点。
“渊沉大陆已经许多年都无人逍遥游,更无人通天了,古籍自然有云,通天后可飞升,可什么是飞升,如何飞升,又要飞升去哪里,却没有人知道。”
怀筠真君开口道:“有人说此界之外,还有大千世界,也有人说,渊沉之上,还有上界,上界人人逍遥游,还有更高的修行境界,但所有这些,终究都不过是传说。”
谢君知却摇了摇头,道:“师兄,你知道为何这么多年都无人飞升吗?”
怀筠真君道:“自然是因为此间灵力匮乏,六十年一次的甲子之战又太过密集,留给修士们真正去修炼的时间太少,多少有望逍遥游的惊才绝艳之辈都陨落于甲子之战中,无望再进一步。”
风吹过谢君知的衣袂,他静静看着星空,仿佛看着那些陨落的前辈们:“是因为飞升的路被封死了。”
怀筠真君悚然一惊。
“所谓封死,师兄所说的,自然便也是封死的一部分。”
谢君知淡淡道:“有朝一日,师兄入通天,或许也会明白另一部分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我希望到时候,师兄永远也不能明白这件事。
因为如果师兄体会不到,便等于我成功了。”
怀筠真君猛地睁大眼睛。
他听懂了谢君知的意思,却也正是因为明明白白地听懂了,所以他一句也不敢问,半个字也不敢说。
天下无人有这本领,封死这条路。
谢君知要他能通天,便是要这天下再无甲子之战,谢君知要他通天后也感受不到此路被封死的感觉,便是要将这条封死的路,重新打通。
“十里孤林不在了,但树木自然有根,根中有我剑意,足够压住剑冢的剑风。”
谢君知继续道:“不过所谓剑冢,本就是谢家人为了硬生生淬出后天剑体而设,师兄若是觉得麻烦,想要散了这剑冢也无妨。”
怀筠真君好生恼火,心道就算是你谢家人淬体用的,但天下人可都早就觉得剑冢即昆吾,没有了剑冢的昆吾山宗,那还是昆吾山宗吗!再说了,难道就不许昆吾山宗此后再淬几个后天剑体出来吗!哼!
总之,剑冢哪里是他说散就散的,怀筠真君越想谢君知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就越气,没好气道:“要散剑冢你自己散,我看放着挺好。”
谢君知叹了口气:“可我那十里孤林的树根也不是长久之计,或许总有消亡的一天。”
怀筠真君怒道:“怎么,难道你真就此去不返了?
就算你不用回来,虞兮枝呢?”
谢君知愣了愣,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茫然的神色,半晌才慢慢露出了一抹带着些温柔的苦笑:“……也是,我不是一个人了。”
怀筠真君听他这样说,心中不免有些欣慰。
到底也算是看着谢君知长大的,他下意识开口想要说些过来人的教导,类似于珍惜身边人之类的话语,但转念又想到了自己搞出来的糊涂事,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开这个口。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便聊无可聊,两个人就此长久地沉默下去,却都默契地没有离开。
星辉照耀黑夜,站在他身侧的人,却分明比星辉夺目,比日色耀眼。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任凭剑风吹拂,星光洒落,夜色愈深愈浓,浓到如墨浓稠,没有一丝光亮,也好像没有任何光亮可以照亮这样的夜。
再看到天光薄亮,瑰丽重新沾染大地青山,远处的景色从朦胧变清晰。
昆吾照耀沐浴过千万年这样的天光,这天下也同样。
或许未来的每一天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能不能被改变?
或许谢家人生来就流淌着这样要与天斗、要向天问的血,否则怎会唯有谢家的血可以隐匿境界,不被天道所知?
也或许天下人都永远不会知晓,有人入凡尘后,为这世界努力过什么。
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山峦叠翠被照亮,而天既然亮了,时间便也已经到了。
“那么,师兄,就此别过。”
谢君知转身,向着怀筠真君认真一礼。
他出生于昆吾山宗千崖峰,襁褓之中便满目是血,再背负了全天下最沉重的命运。
而如今,他亲手卸下了自己的枷锁,再重新踏上了自己想要走的路。
原本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他从记得这个世界模样的那一刻便知道,从准备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日便知道。
可原来,注定也可以被打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可以不用孑然一人,也可以想要不选择在黑夜时分独自离开,而是在如此晨光熹微时,看清对方向自己微笑的脸。
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已经换下了昆吾道服,穿上了一身黄衣的少女,也在遥遥向怀筠真君认真一礼。
她怀里抱着一只橘色的小猫咪,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是才去白雨斋与西雅楼向红衣老道和谈楼主认真行礼再辞别后,踏着夜色破空而来,再最后拜别怀筠真君。
过去种种如浮光掠影,在这一礼中,真正烟消云散。
无论如何,始终是怀筠真君将她带到了这昆吾山宗,再亲手交给了她一柄剑。
三文钱的剑也好,五文钱的剑也罢,首先,是他让自己有了伸手握剑的机会。
怀筠真君没有避开。
他看着谢君知与虞兮枝一并直起身,看谢君知洒然转身,向着少女的方向走去,再与她御了同一柄剑,踏着晨曦,掠过昆吾五峰,出昆吾大阵,遥遥而去。
怀筠真君看着两人背影,再慢慢俯身,认真回了一礼。
这一礼,为昆吾,为千崖,为世人,为妖族。
也为这天下。
少年已倚天,倚天持剑报此国。
—第七卷·倚天持报国·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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