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程洛岑其实没有什么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刚才无意中听了个开头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转头就走。
然而这两人所说, 恰是这几天易醉正在打听的事情。
因而程洛岑不仅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还更放轻了几丝呼吸和气息,生怕惊动到那边。
却听那两名散修继续闲聊。
“嗐,我也不过道听途说一知半解。
渡缘道那个地方, 你也知道, 说是释法光明,渡一切苦厄, 但事实上, 我反而觉得邪乎得很。
你说这世间苦厄灾难如此之多, 且不论凡人, 修道修仙本就是大道争锋, 大家为了一份机缘头破血流, 兄弟残杀之事还少吗?
胜者为王,败者就是苦厄,他们渡得过来吗?”
“是这么个道理没错, 所以我向来见到光头的, 都离得远远的。
不过这与那个秃驴有什么关系?”
“你仔细想想, 他们要渡人, 若是人不让他们渡呢?
若是想要渡这苦厄, 却发现渡不了呢?
总之这其中玄之又玄,个中缘由当是比我寥寥几句话描述得要复杂许多, 我也说不清, 反正结果就是, 真就有人想不开,着了相, 然后觉得这种念经拜谒的法子行不通,应当入世。”
另一人听得有些惊讶,程洛岑也从未听过这些秘闻,更是对渡缘道几乎一无所知,一时之间也在消化这其中的信息量。
倒是老头残魂一声长叹,说得比那散修更清楚一些:“这件事在我的时代,我便已经有所耳闻,这便是渡缘道所谓的温和派和激进派了,激进一派主张入世,既然入世,便要亲手渡厄,而所谓亲手呢,便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程洛岑心中一凛。
老头说得婉转,他却已经听懂。
而另一侧的散修也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具体有个什么大事我也说不清,总之就是上一次蚀日之战的时候,激进派的和尚们做了些什么,导致这一次的大战比往次甲子之战更加惨烈,而之后,渡缘道便将其中一支逐出了山门,那个黑白僧袍的和尚,就是这一支的,我记得似乎是教长泓还是什么的。”
另一人显然觉得他说了宛如没说:“……你这么一长段,直接总结说这秃驴是般若山的不就行了,跟谁在这儿卖弄关子呢?”
两个人互怼了两句,找了书,继续拌着嘴,下了楼。
程洛岑听到两人步伐彻底远去,又等了一会儿,才从书架后面有些沉默地走出来。
那两人所说之事他分明闻所未闻,可听他们的语气,又好像这些事情根本就是天下皆知,是以他不免有些疑惑,是否自己埋头在千崖峰太久,且不论他们之前所说的那些有关渡缘道的事情,便是般若山这个名字……他也好像是第一次听。
晚一些的时候,他思量再三,还是去找了一趟易醉,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说与他听,易醉微微一愣,却又有意料之中的感觉,眼中也有了些:“原来是般若山。”
再看似乎还有些懵的程洛岑,易醉大概意会到了什么,主动解释道:“知晓此处的人确实已经不太多了。
蚀日之战后,此处便被逐出渡缘道,各门各派又刻意封锁了有关此处的消息,所以反而许多散修知道这里,但宗门中人却鲜少有人听过……对了,你带多余的符纸了吗?
我传讯符用完了,拖了好几天没给二师姐回讯了,再不回,我怕是要被打死。”
程洛岑默默从芥子袋里往外掏符纸,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是符修,却竟然真的带了符纸。
易醉却已经自动意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你啊,还记得帮我和二师姐带符纸,好样的!”
程洛岑想说倒也不是,大概是之前做散修时的习惯有些根深蒂固,就像是见了妖尸便要去掏妖丹一样,见到多余的纸就顺手塞进芥子袋而已。
……穷过,就知道收集的好处,比如上次报出自己一袋子妖丹的数量时,震惊全场。
但既然易醉已经为他找好了理由,他也就默默咽下了到嘴边的解释。
老头残魂突然笑了一声:“方才是老夫的错。
我……”
程洛岑顿了顿,有些什么想说,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笑:“那你细数一下自己错在哪里了?”
老头残魂被噎住:“你小子,少在那儿给我蹬鼻子上脸啊。”
既然开得起玩笑了,便是这点儿鲠不在喉了,程洛岑方才有些怅然的心情自然也烟消云散。
易醉有了符纸,百米冲刺到桌子旁边去画符,回复虞兮枝道:“就他俩的事儿啊,就男男女女那些,说也说不清楚来着,孩子还小,不敢看,不敢看。”
抖出这段以后,易醉屏息凝神等回复,然而虞兮枝那边却了无反应。
易醉心底顿时一慌。
完了,秒回的二师姐不回他了,他是要完。
……
虞兮枝当然不是不回他了,而是她已经入了剑冢。
这一次入剑冢,与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她几乎是被谢君知一把拉进去的。
而这次,既然钥匙在她自己手上,那么只要她想,自然便可以一步踏入其中。
进入剑冢后,虞兮枝脑中闪过了一个问题。
……既然这样,谢君知为什么上次非要带她下一遭山?
不过这个年头不过刚起,便被冲散。
她自己走入的剑冢,一眼看去,依然是那样的焦土黑山,沉默的剑将丘陵变成真正的剑山,沿途望去,峭壁蜿蜒起伏,有千万剑,便如有千万英魂沉眠。
好似一切都与上去一般无二,却又并非完全相同。
上一次,她要用神魂蔓延于剑身,才能和那些剑打招呼,但此刻,她既然承载这些剑意,那么便是站着不同,竟然也能听到千万声音。
有些吵。
不,不是有些,是非常、极其、特别吵。
千万声音哪怕都是温柔细语,这样铺天盖地而来,也足够让人感到冲击,更何况,剑意凌厉,这样喧嚣之时,自然嗓门也高低不一。
“君不见——君不见——明镜高堂——堂什么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匹夫,纳命来!”
“看我这一剑如何!”
“好无聊啊……好无趣啊……”
有高低不平的许多长啸,又有疯癫或洒然的许多大笑,有声音吟诗作赋,有声音慨然铿锵,也有声音呜咽哭泣。
这许多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尽数入了虞兮枝脑中,她肩上有满山剑意的凌厉,脑中有满山剑灵的声音,刹那间,她双目有些失神,怔然站在原地。
如果说,那次谢君知将剑意交给她时,她所感受到的,是剑意罡风带给神魂和躯壳的割裂般痛楚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她甚至几乎要在这样多的嘈杂和喧嚣中彻底迷失自己,任凭自己的神智与存在被这些声音冲击成碎末。
再猛地回过神的时候,虞兮枝发觉自己竟是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面前一片血色,口中更是有些腥味,显然是被那些声音冲击到了。
思及之前谢君知跃跃欲试地让她试试满山剑意的样子,虞兮枝甚至有些怀疑,让自己这样进剑冢,莫不是也是他故意给她的考验。
但很快,她就想起了上次谢君知带她入此处的样子。
少年分明信步闲庭,游刃有余,与她说笑闲聊,她根本没有看出任何异样来。
这样想的同时,虞兮枝已经用了许多法子,捏了很多法诀,游走了好几次灵气,终于确定,这些声音根本挥之不去,更不可能被隔绝。
所以谢君知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冲击和喧嚣吗?
千崖峰过去只有他一人,也或许他实在无聊,也会来这其中,听一听声音,又或许与这些剑灵们聊聊天?
她想得出神,觉得有些有趣,却又有些莫名难过。
便是有再多声音,此处到底是冢。
寂然空荡的冢。
她慢慢站起身来,稍微有些踉跄,看向前方的时候,眼中却仿佛出现了谢君知孑然一身白衣的背影,少年百无聊赖地甩着小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剑灵们的声音,分明吵得他眉头紧锁,但他的眼神却也还是愉悦的样子。
虞兮枝正有些发愣,却听到谢君知的声音断续地响了起来:“能……听到……吗?”
这道声音与那些直接进入她脑中的声音区别还挺大的,虞兮枝强令自己击中心神,摸出自己之前画的符,回应道:“可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谢君知回得很快,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之外还有些杂音传来:“有一点不清楚,可能还需要多试试。”
虞兮枝不疑有他,她准备充足,直接从芥子袋里掏了小矮桌符纸和笔墨出来,想要现场改一改符。
只是之前她未曾想过自己进入剑冢竟然还会听到这么多声音,此刻集中精神画符居然如此之难。
许是之前在那个六十六剑洞之中练剑时的感觉与现在颇为相似,都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的逆流而上感,越是难以集中精神,虞兮枝便越是努力,虽然花费了些时间,却也到底真的成功了。
她再抖了新版传讯符:“现在呢?
我刚刚重新画,花了点时间,现在有清楚一些吗?”
这次果然清楚了许多,甚至好似效果好过头,还窜了点音出来,谢君知发回复回来时,虞兮枝怀疑自己像是听到了一句“不酸不甜不要钱”一类的吆喝声。
“有清楚一些,不过一张清楚代表不了什么,你多传几道试试看。”
谢君知如是道,里面奇怪地有些风声。
虞兮枝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又坐下挥笔写了好几道,再一口气抖了出去:“现在呢?
怎么样呀?”
“谢君知谢君知,呼叫谢君知!”
几道发出去以后,她又觉得自己这几次说的话太短,必须得试个长的,一时之间却又有些无话可说。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想到了方才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一声吆喝,于是开口便道:“冰糖葫芦~冰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客官要来一串吗?
每天现做现卖,文火熬糖,山楂现摘,不酸不甜不要钱……”
谢君知的回音倏然响起,这一次比之前要清晰了许多,竟然好像就在耳侧:“一共十张符,每一道都很清楚,出来吧。”
虞兮枝回首一数,确实是抖了十张传讯符出去,看来的确效果斐然,于是她再一步从剑冢之中踏出。
脑中喧嚣如流水般褪去,她终于松了口气。
一串冰糖葫芦伸到了她的面前。
谢君知两只手指捏着串糖葫芦的竹签,微微俯身,递到她面前,声音有些低,却带着浓浓的笑意。
“不酸不甜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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