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霖不同的是,今年六十七岁的高秀岩在自己的节堂里却端坐在一张矮榻上面,在他前面是一张略高一些的长方形矮几,胡须花白、满脸横肉的他正整衣危坐着批阅堆得一尺来高的文书。
在他的后面,伺立着一名少年,正是他的幼子高霈。
高霖、高霈,一长一幼,一直跟着他,剩余诸子全部在幽州诸郡做事,安禄山起事前将他调到大同,显然不是看中了他的能力,而是看中了这一背景。
不过无论如何,六十多岁的人,还能征战疆场,还能左右逢源,最后得到善终,不能不说他也是一个人物。
高秀岩,就是弱化版的郭子仪,弱化,也就是军事能力弱化而已,其它方面,相差无几。
高秀岩识字不多,握笔的姿势也非常奇怪,他在批阅文书时也是言简意赅,或者画圈,或者一个“可”,一个“否”,由于识字不多,他要求属下每次呈递上来的文书最多不能超过一百个字。
于是,最多半个时辰,一尺来高的文书就被他全部批阅完毕。
半晌,放下了毛笔,回头问道:“彼等何时赶到?”
他问的自然是眼下大同军(云中郡)几个头面人物,判官慕容伏允,都虞侯、其长子高霖、游奕使/先锋使/亲卫头目拓跋乾晖等人了。
只见那少年郎说道:“应该快了,无非是慕容伏允,其他人等都在左近”
话音刚落,在节堂门口值守的亲卫大喊了一声,“都虞侯等到了!”
节堂大门打开了,高霖为首,慕容伏允、拓跋乾晖等约莫十余人都到了。
诸人坐定后,高秀岩说道:“眼下有两件大事出现,想必你等都知晓了,一个自然是我大燕皇帝殡天,一个则是碎叶军在漠北掀起的波澜,老夫将你等招过来,就是想商议一下我云中郡今后的大事......”
此话未免太过直白,高霖虽然荒淫,但起码的政治头脑还是有的,他赶紧轻咳一声,“父王,洛阳可传来了消息?”
高秀岩点点头,“是的,新皇甫立,便立即委派心腹太监给本王送来了新的任命状,咳咳,承蒙陛下信重,本王已经从云中郡王变成云中王了!”
此事高霖自然早就知晓了,此时赶紧站起来,率领诸人弯腰施礼道:“恭贺大王!”
高秀岩摆摆手,“本王已为诸位擢升了一级,并让太监带回去了,此事容后再说。我大同军孤悬于边境之外,如今发生了这么多大事,该如何应对,诸位请畅所欲言,万勿保留”
高霖说道:“要想讨论大事,就不得不观察周王的动静,眼下大河以北,太行以东,除了占据恒、定二州的中山王张忠志,河北道诸郡几乎都在周王控制之下,我军又与妫州接壤,故此,周王一言一行我等不得不详思之”
(周王,即史思明)
高秀岩说道:“你是都虞侯,幽州有何大事,还不赶紧说来,聒噪个甚?”
高霖点点头,“父王,诸位,周王回到范阳后,立即将先帝任命的官员进行了调整,原本先帝在幽州设置了两个留后,向润荣镇守昌平,遥控妫州、檀州”
“牛廷玠镇守易州、莫州,拱卫京师”
“另外,其义子张忠志镇守扼控井陉关的恒州,大将徐归道镇守平州,眼下张忠志、徐归道依旧在原地驻守,不过向润荣、牛廷玠都被他调回范阳闲住,当然了这一切都是陛下同意了的......”
一旁的慕容伏允内心哼了一下,“以史思明的威势,安庆绪岂有不同意的?若有半点违逆,史思明不是叛出大燕,就是自立为王,还会将安禄山留在范阳的家眷屠杀干净”
而高霖却不虞有他,继续说道:“昌平之地改由其心腹薛萼镇守,而易州、莫州则由另一心腹南德信镇守”
“另外,大河以北,魏州、博州,新设节度使一职,由其亲信刘从谏担任,而整个范阳节度使府,除了周王自己,大权基本上掌握在两人手里......”
“一人是周王的行军司马周挚,另一人则是前任节度使张守珪之子张献诚,他担任了幽州刺史府长史一职,由于刺史是由周王兼任,整个河北道的政务大权实际上掌握在他手里”
“由于张守珪以前在幽州颇有恩德和声望,连带着张献诚也能一呼百应,眼下他的名下掌握着整个河北道最大的民团,是周王正规军最重要的补充来源”
“张献诚也以幽州团练节度使的名义兼着这支大军的头目”
“史思明对周挚、张献诚极为信任,加上薛萼、南德信、刘从谏等人,其在河北道的布局已成,恐怕就连皇帝也奈何不得”
“对了,原本在幽州辅佐节度副使贾循的先帝义子康孝忠、高如震两人也被暗地里剥夺了兵权,那康孝忠手下有一支胡人少年部队,高如震手下有一支汉人少年部队,都异常勇猛,周王控制范阳城后,由其幼子史朝清担任节度留后,胡人少年部队改由阿史那承庆之子阿史那玉担任”
“汉人少年部队则由高如震从子高鞠仁担任,诸位,这高鞠仁是先帝起兵之前最后一届跳荡营的头名,十五岁那年就高居头名,有万夫不当之勇,原本是留给先帝幼子的,眼下却被周王用来辅佐其幼子”
“诸位,当时,史朝清、高鞠仁、辛万年三人都参加了跳荡营,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最后高鞠仁脱颖而出,眼下高、辛两人都是留后史朝清的贴身侍卫,并统领汉人少年兵......”
高霖说到这里,慕容伏允心里一震,“若说张忠志等人也就罢了,彼等名头太响,又封了王位,高家肯定知晓,不过像史朝清及其侍卫这些他也知晓就有些骇人听闻了,难道高霖这厮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颓废,而是装扮的?”
又猛然想到一事,“云中王有八个儿子,都已经成年,据说大部分都在幽州任职,多半是,不,刚才高霖说到那甚高如震、高鞠仁时,脸上颇有得色,彼等都姓高,难道是......”
便问道:“都虞侯,那高如震、高鞠仁莫非是......”
高霖看了高秀岩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笑道:“可巧了,高如震、高鞠仁都是我高家远亲,还都是绛州高氏一脉”
“难怪”,慕容伏允在心里点点头,“估计云中王还有儿子也在幽州当官,加上高如震等,自然对幽州城了如指掌”
便又问道:“少年兵?有多少人,区区少年,能有多勇,难道比契丹直还厉害?”
“哈哈哈”,高霖大笑道,“少年兵并不多,每部只有五百人,不过人人拉得动三石力的大弓,能舞得动二十斤重的陌刀,在马上骑射能够十中七以上而已”
慕容伏允一听更是大惊,“如此厉害?这样的人恐怕在整个契丹部落也没有这么多吧,先帝是如何寻摸到一起的?这样的五百人当得五千人用!难怪......”
又暗忖:“难怪无论是安禄山,还是史思明,都对高家如此看重,除了彼等有家眷在幽州,高鞠仁的少年兵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好了”,高秀岩插道,“幽州的情形大致如此,北面的碎叶军如今在辽东、契丹、怀朔镇连番作战,未遭败绩,据说在怀朔镇附近的战事中再次大败回鹘人,彼等虽然人数不多,但战力着实强悍,眼下其大酋孙秀荣的大纛已经出现在山北榷场附近,离我等也不太远......”
对于碎叶军,拓跋乾晖的了解显然比其他人更多,除了他与孙秀荣有不共戴天杀父之仇,作为游奕使的他是最早获知怀朔镇、中受降城战事结果的叛军将领。
他说道:“不满诸位,最近五年,在下一直在探听碎叶军的消息,如果在下所料不错,孙秀荣此次屯兵山北榷场,显然是为了幽州”
“哦?”,这是慕容伏允一直在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因为他完全不明白为何孙秀荣要千里迢迢带着少数兵马来到幽州以北之地,这点兵马,莫说要问鼎中原了,拿下幽州就有些勉强。
拓跋乾晖说道:“此人以前是霫部大都督,对于草原诸部颇有些恩德......”
慕容伏允笑道“恩德?游奕使,你的部族可是在他手里大大被削弱的,汝父还......”
拓跋乾晖摇摇头,“阿耶去世之前我才几岁,长大后才明白,若是没有实力,任何愤怒都没有用处,想要报仇雪恨,就只能以正常的眼光看待敌人,否则不但不能报仇雪恨,反而会被无谓的仇恨蒙蔽了双眼”
“再说了,当时是我阿耶攻击碎叶军在先,最后不敌被俘,部族也被灭亡,但人家也大致是按照草原做法来实施的,并没有太多过分之处”
“他以几千人马就能在险象环生的霫部站稳脚跟,还能席卷奚人、霫人、契丹人、室韦人、突厥余部西进,路上又再次击败大唐、回鹘联军,显示了其强横的战力”
“其在西域十余年,打下的疆域比以前的西突厥还大,丁口还多,已然是一个强大的汗国了,再用一个部族首领来揣度他就不合适了”
慕容伏允点点头,由拓跋乾晖的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以孙秀荣之尊,他不应该冒着偌大危险以身犯险的,但他还是来了,想必是故意要告诉周边的人,他,孙秀荣,一个前霫部大都督,眼下顶着大唐北庭大都护的名头,实际上早就是诸部公推的博格达汗,还是草原上实力最强的大汗,却只带着六七个营头来到了漠北”
“这就明摆着是要让周围诸势力被其人马蒙蔽了双眼,从而铤而走险前来攻打,就好像回鹘大汗和李嗣业等人一样,如果孙秀荣带着的是十万大军,估计一个个早就缩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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