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于阗镇。
刚刚抵达时,正值城里钟鼓声齐鸣之时,时间来到了酉时中刻(晚六点),一轮巨大的夕阳在西边的沙漠上摇摇欲堕,但此时正好挂起了一大阵风沙,导致夕阳周围好似火焰迸发一样,景色蔚为壮观。
驿道上,估计不是袄教徒便是摩尼教徒,见到这种奇观后禁不住跪下来顶礼膜拜,连一向不信奉任何宗教的孙秀荣也停了下来。
在于阗城的西侧,喀拉喀什河的西岸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与整个漠南(图伦碛以南,也就是后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南)的一马平川的绿洲景色大相径庭,这座小山突然在城池西侧出现,显得十分突兀,而在郁郁葱葱的小山上一座佛寺掩映在树木中,内里不时有阵阵梵音传来,苍茫的沙漠,绿洲,狂风卷起的沙尘烘托出火焰包裹下的硕大夕阳,让人顿觉如梦似幻。
“阿弥陀佛”
小山下,一大群身穿袈裟的僧人们正在那里严阵以待,孙秀荣等人一开始了还以为是来迎接他们的,但他们经过时,人家似乎连点头示意也没有,自然是纯粹想多了。
孙秀荣心中一动,他扭转马头向后一看,顿时发现了端倪。
风沙中,有两个僧人从那里钻出来了,由于视线的关系,他们似乎刚刚从火焰烘托下的巨大夕阳中走出来一般。
难怪这群僧人此时齐齐唱出了“阿弥陀佛”四字,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无量寿佛据说有无量之光,以及无量之寿,僧人们见到这种罕见的景象,自然心有所动,于是便唱出来那四字。
孙秀荣定睛看去,这些僧人大多是汉人,但也有胡人,甚至有他印象中后世印度人的面孔。
“难道眼下佛教人士的交流竟然昌盛到如此程度?”
正想着,西边那两人越走越近,此时,除了杨守瑜,段秀实、李嗣业似乎也都停了下来,孙秀荣暗忖:“段秀实面相温和,恰似一个心怀慈悲的佛教徒,而一旁的李嗣业倒像一个伏魔金刚”
正想着,段秀实的声音响起来了。
“孙郎,前面过来的两人人中,前面那人是此处寺庙的主持,法号不空,他是天竺人,坐海船来到大唐,曾受到我国皇帝的接见,眼下正在于阗、疏勒一带传教,这座金刚寺便是他化缘修建起来的,于阗国王、疏勒国王、焉耆国王、龟兹国王以及节度使府都出了人力财力,千万不可怠慢了”
“不空?”
孙秀荣有些懵懵懂懂。
“其法号全称是不空三藏法师,对佛家经典极为精通,他从天竺带过来的佛经数量巨大,翻译成汉文后对玄奘法师的佛经又进行了完善,实乃莫大的功德”
没多久,那两人便来到了小山脚下,段秀实、李嗣业以及一众于阗镇的跳荡营少年似乎对他们十分熟悉,纷纷上前拜见,瞧段秀实和李嗣业的神色,确实十分虔诚,浑没有半点做作迹象。
那位不空三藏法师年约三十许,留着胡子,一看就是印度人的模样,而在他的身侧却有一位身材几乎与李嗣业差不多的高大和尚,其面目是胡人模样,左手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右手却握着一杆闪着金色的金刚杵,面相狰狞,不过看向不空时却恭敬温顺得很。
这一幕倒是让孙秀荣响起了后世电视里常见的唐僧与沙僧的形象。
“孙郎,那一位是如今疏勒国国王裴安定的庶长子,叫裴玄寂,法号慧琳,眼下是不空大师在西域的大弟子,别看他面相粗犷,实际上精通梵文、粟特语、汉文,身手也十分了得,也是一位佛法精湛的高僧”
孙秀荣点点头,不过还是不以为然,脸上还是带着惯常的微笑,习惯性的,略微有一丝不屑。
他这种神态在一众少年中自然鹤立鸡群,很快就被不空法师发现了,他的右脚就要踏上上山的石阶时,冥冥中自有注定似的,他发现了孙秀荣。
首先吸引他的自然是他那种神态,在如今的天山南北,虽然佛教占据主要地位,但景教、袄教、摩尼教、天方教,甚至萨满教(来自青海的吐谷浑人)都各行其道,对佛教不在乎的也大有人才,就算后世被尊为佛国的于阗国至少在当下也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国度,不空大师作为一个得到高僧,自然不会理会这些。
但他紧接着的观察让他骇然一惊。
他挣脱了弟子们的簇拥,向孙秀荣走了过来,他朝着孙秀荣仔细端详了大约半刻钟,当他盯着孙秀荣时,黝黑皮肤上深嵌着的那对眼睛似乎像古井深潭一样能够洞彻一切,一开始孙秀荣也不甘示弱,与他对视着,但到最后,他终究是认输了。
不过他在内心却喊道:“不就是没有对这位大师表现出不敬吗,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何苦就对着我来?”
不空大师身旁的慧琳(裴玄寂)也是怒目相向,最后,当不空大师将视线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后,对包括慧琳在内的人都叹了叹气,让慧琳等是莫名其妙。
只见不空大师突然向孙秀荣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孙秀荣无法,只得依样还了一礼。
不空大师点点头,面上露出了微笑。
“施主,你还好吗?”
纯正的大唐长安口音,看在这一点上,孙秀荣也是恭恭敬敬答道:“托大师的福,还过得去”
“那就好,与以前相比呢?”
孙秀荣心理一凛,“以前?自己刚满十八岁,以前是什么时候,以前的我不好也不坏,不过是正常被发配到边地的犯官家属后代而已,但在走出葱岭之前自己虽然十分用功,但终究归于平淡,眼下虽然又被发配了,但人生终究有了改观,何况还成了堂堂磧西节度副使、安西副都护夫蒙灵察的牙兵?”
于是答道:“好了很多”
不空大师却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幻象,你的本心本不是如此,所谓实相非相,譬如朝露雷电”
看着孙秀荣若有所思,他又说道:“你相信命运或轮回吗?”
“还请大师明示?”
“呵呵,通俗来说,你相信你有前世和后世吗?”
不空大师深邃的双眼依旧如古井深潭毫无波澜,但又能洞穿一切,终究是让孙秀荣有些发毛了。
“不信,我只相信今世,提前做好筹划,一步步按照筹划进行,尽量避免不利的一面,尽量把握有利的一面,将今世的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不空摇摇头,“若是其他人这么说,贫僧也只能报之一笑,但如是施主这样说,就是在从十岁那年就入了佛门,行程超过五万里的佛教起源之地的贫僧打起了诳语,贫僧虽然修为尚浅,但也是有慧根的……”
“慢着,大师,慧根?这话不是别人评价的吗?”
“呵呵,用小施主的话来说,我佛门中人,通读三藏经只是其次,领悟才是最重要的,贫僧也有筹划,什么时候该读什么佛经,什么时候领悟,什么时候去人间印证,注意,是用心去印证,而不是仅仅是五官,也都有一定之规,比如眼下,我就觉得自己大有慧根,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有慧根还藏着掖着?若是我没有慧根,还如何教导这么多弟子?”
“不瞒施主,从印度、狮子国一直到大唐,我主持过的佛寺不计其数,弟子也非常之多,但从未遇到慧根还超过我的,这就是本相,我何苦违背本相?而小施主你心知肚明却极力呈现出非相,这是何苦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上一世,也只有道家的高人冲虚子似乎隐约琢磨到了,但从来没有像不空这样一眼就看了出来,还当面说了出来,孙秀荣异常惊骇。
不过他终究是三世为人者,暗忖:“自己虽然号称无神论者,但你该如何解释来回穿越之事?难道真有轮回之事?”
一刹那,以前在林中时都信心满满的他犹豫了,进而来了一句“大师,真有前世后世之事?”
不空摇摇头,“若是别人问我,我还会耐心地同他解释,但是你来问我,可惜,可惜啊……”
不空走了,在众弟子的簇拥下缓慢上了小山。
孙秀荣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到了山上阶梯处停下了,此时,上面佛寺“金刚寺”三个斗大的金色字体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乎在熠熠闪光,特别是那“金刚”二字似乎闪烁的更加厉害,好像在嘲笑自己。
孙秀荣的脚步有些踉跄,许久才缓过神来。
等他回到城外的驿站躺下后,这一路上是如何回来的他一概不知。
而段秀实等人也是有些意外,他们认为不空大师突然对这么一个少年格外青睐,多半是看出来孙秀荣有慧根,说实在的,这内心没有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对于疏勒国国王的儿子,现名慧琳的不空弟子来说,却是满怀愤懑,因为不空大师一回到寺院便躺到了,一整晚双眼都直愣愣地盯着禅房的房梁,似乎遇到了魔障,这在不空大师这些年十分罕见,不不不,完全没有过。
于是,跟着不空大师研习佛法十年的慧琳怒了。
“大师曾同我说过,我没有大慧根,但佛门也需要除魔卫道,大师何等修为,怎会在一个少年面前少了机锋,进而遇了魔障?此子肯定是妖魔一名!”
孙秀荣虽然感到惊骇,但一晚休息的还是不错,按照驿牒的日程,他们还有一些空闲时间,便准备今日入城逛逛,顺便多买一些用品,他从段秀实那里打听到了,在胡弩镇就不要想种地了,那里的无霜期只有一个月,一年四季都是风霜苦寒,就算给搭建屋子也不行。
既然是这样,按照府兵的规矩,在自己成为校尉之前,一切用度还是需要自己备制,眼下有了五十贯钱,还有多出来的一马一驼,自然要多采办一些粮食才是。
当他洗漱完毕推门走到驿站的院子里时,只见一阵厚重的啸声扑面而来!
孙秀荣虽然年少,但毕竟是三世为人,别的不说,在感官上的敏捷度超过常人,他赶紧朝一旁避开了。
“扑!”
一杆黄灿灿的金刚杵猛地砸在干燥的灰土地面上,随即扬起了大片的灰尘!
此时,孙秀荣才发现是昨日不空大师的弟子慧琳,乍一看这个名字好似一个文弱的僧人,实则一个金刚猛汉!
似乎想要考验自己不用武器单凭通过身体的躲闪看能不能应付慧琳的猛攻,孙秀荣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和身手在不停躲避,而此时的慧琳似乎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他将孙秀荣完全当成了妖魔,一杵快似一杵,一杵猛似一杵,暴风骤雨般向他袭来。
慧琳的身材与李嗣业相差仿佛,但他已经是三十岁、浑身筋肉完全达到巅峰的昂藏大汉,而不是才不到二十岁的李嗣业,还处于继续长力气的阶段,他的每一杵都带着骇人的威势,孙秀荣若是稍有不慎就会被击得稀烂,那这一世的穿越大计便到此为止了。
但孙秀荣的感觉也好,修为也好,他的力气并不是顶尖的,无论是在前世、后世还是在这一世都是如此,但他的精神力、感觉力却一直是超人一等的存在,在这一世更是由衷地体会到了。
慧琳身高臂长,加上一丈长的金刚杵,在他如龙似虎的挥舞下几乎将整个院子占满了,但孙秀荣似乎是心灵福至,一开始还有些左支右绌,最后完全是轻松写意,而到此时孙秀荣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这副身体又有了精进。
“难道此人是专门为了让我在武技上再进一步而来的?”
“扑!”
慧琳虽然似乎处于疯魔状态,但气力终究有衰竭的时候,当他最后一下金刚杵击打在地上时,高大的身影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孙秀荣含着笑轻轻拿过了金刚杵,又轻轻一推,慧琳仰面跌倒在地上,半晌也没有爬起来。
当金刚杵拿到孙秀荣的手里时,他立即感觉到了它的份量,就好像一个卖了几十年的肉贩,随手一拎便知道手里的肉有几斤几两,若还是以前的孙秀荣,像这样份量的金刚杵他虽然也能勉强舞得动,但绝对不能持久,也就是三两下而已,但眼下他拎在手里似乎一下轻了许多。
舞了起来,按照前一世他在林中舞动狼牙棒的姿势舞了起来。
与慧琳的大开大合相比,这杆金刚杵在孙秀荣的手里似乎变了样,还是带着啸声,但啸声少了蛮重,多了技巧,带着轻厉又不失劲道的威势在院子里重新展开了。
直到不空大师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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