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时光飞逝,一晃已是大业四年三月,大隋君臣等不到朴氏使臣,却等来了苏威主审、独孤顺陪审的结果。
其实陇西李氏为首的犯罪团伙早已证据确凿,他们在充足的账目、人证、物证面前,几乎不用审理,就能依法论罪。然而此案并不是孤立的存在;陇西李氏除了向突厥走私禁物,还向慕容伏允兜售军情,致三千多名将士中伏惨死……而罪孽较轻的的犯罪案件更是多如牛毛。由此带来的,便是数目多得骇人听闻的罪犯、嫌疑犯。
在杨集回到洛阳之前,东西两京本来就已经抓捕将近一万人,此外还有一些效命李氏、大开方便之门的将官尚未落入法网,所以朝廷面对数目庞大的罪犯、嫌疑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大量人员的甄别、盘问、缉捕。而嫌疑犯为了将功补过,又供出更多官员、世家子弟。
作为皇帝的杨广尝到了民心归附、百姓拥戴的甜头,向来以爱民如子的明君、仁君自居;当他过了最愤怒、最想杀人的时刻,便冷静了下来。为了保留他的美好形象,既要把所有罪犯一网打尽、不放过一个人犯,又要求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惊扰无辜的百姓。
如此一一累计起来,使得此案不亚于一场惨烈大会战;而朝廷其所需的人力、时间,自然也就多了。
三月初一这天也是每个月的朔朝,凡是在京的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职事官、爵官、勋官、文武散官都要参与;朝会的举办地也不再是日常处理议案、大事的宣政殿,而是改到了三大殿之首的乾阳殿。
乾阳殿殿外屋檐和殿内都摆上了香炉、香案;在殿内省官员的引导下,几千名文武官员按品级于殿前广场排好队列。当悠扬钟的鼓声响起,文武百官依次进入乾阳殿。
杨广身穿盛装,坐在御案之后,接受完朝贺,他那清朗平缓的声音通过特殊设计传遍全殿:“诸卿平身,入座。”
“谢圣人!”下方众臣道谢平身,井然有序的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
一般来说,每个月初一的朔朝、每个月十五的望朝都是礼仪性的朝会;如果没有遇到突发大事,朝廷是不会商议正事、政务的。然而杨广今天决定打破常规、准备当着数千名官员的面商议陇西李氏大罪、定下惩治结果,与此同时,也是解决臣子们心中的异议、疑惑;好让大家心服口服,并且将朝廷秉公执法的形象的流传出去。
等到众人入列就座,杨广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的说道:“陇西李氏所犯大案影响巨大,涉案官员级别之高、涉案官员之多,堪称是大隋立国之最。自正月中旬至今,各地官员携同宿老屡上奏疏,皆说此案悬而未决,已然扰乱官府和地方的正常秩序,未免影响日常办公和春耕,希望朝廷早日结案,安百姓之心。”
“官府和百姓心中的不安、忧虑,朕能理解。”杨广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苏相和独孤侍郎在几天前,已将西京一干要犯羁押至此;而东\/京这边,御史台和大理寺、刑部,也将案件梳理清楚。两边结合,案件已经有了结果。对于这些结果,诸卿也听一听、议一议。”
“今天不分级别,凡是有什么疑问、有什么不服;凡是有不理解之处,都能当众提出。”
杨广的声音很平缓,与“严厉”二字不搭边,但是殿中群臣却是听得心头凛然、心头战栗。他们明白的杨广弦外之音、未尽之意是此案的一切一切都在今天结束;事后,要是还有人胆敢胡说八道、散布谣言、挑唆百姓,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人皆此心,也使得乾阳殿在刹那之间变得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一直以来,案件本身的分歧并不大,在充足的账目、口供、人证、物证面前,那些为陇西李氏、为自家子弟说话的朝臣早就闭上了嘴巴。如今除了没有明显表态的重臣之外,审判结果已在朝堂之上得到了通过。
现在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如何量刑定罪之上:如果按照通敌卖国、出卖军情等大罪来量刑,那么凡是与陇西李氏、凡是与涉案官员有亲戚关系的个人或大小家族,都要判处满门抄斩的极刑;一杀下来,少说也有二十多万人。倘若朝廷就事论事、选择定罪,对那些所谓的从犯从轻发落,必然有量刑不公等问题出现。
那些与陇西李氏有关系的朝臣、那些有子弟涉案的朝臣,所要争取便是从轻发落,其潜下之意就是“我们代子弟们认错了,但不认重罪,更不认那些足以灭族的叛国罪;轻罪无妨,无罪更好。”
官员的这种心思,不仅在此案体现,其实古往今来的很多案件都是如此。而此案由于牵涉广泛、涉案人员众多;当苏威和张衡、独孤顺一一出列、将案情介绍完毕,一些人立刻打起“法不责众”的旗号,主张朝廷只问拿主犯,其他人则是适可而止。
而关陇贵族、关中士族各大门阀和陇西李氏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就算他们的子弟与倒卖禁物、出卖军情这两起大案无关,可是陇西李氏子弟多、犯下的罪孽也多,如今一一理清下来,导致绝大多数关陇系朝臣都有子弟、族人涉案。
等到宰相长孙炽用杨坚曾经说过的“人命关天,一切从轻”为引,抛出“杀戮过重、有伤天和,当从轻发落、适可而止”的概念以后。工部尚书宇文恺、太府少卿元文都、鸿胪寺少卿窦威、太常少卿韦霁、真乡郡公李仲文、司勋侍中于宣敏、左翊卫大将军张瑾、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右武卫将军赵孝才等等关陇系文武也相继出列表态,为“从轻发落”摇旗呐喊。
这也是他们事先达成的默契,毕竟历朝历代皇帝对勋贵集团的宽容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且又有“法不责众”的习俗,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发力,皇帝哪怕是再生气,总不能将这么多人、这么大家族一起收拾吧?
苏威是关中士族领袖、独孤顺是关陇贵族独孤派的首领,但他们两人都是此案的主要审理人,为了避嫌,倒是没有出来发言。
声势浩大的关陇阵容先后表完态,刚正不阿的薛道衡出列道:“圣人,孟子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我们对待自己的老百姓,应以仁义为本,行正统王朝仁义之举,若是杀戮过重、施了严酷之刑,只会带来巨大的动荡。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更是时刻提醒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要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学会自省和改正错误,‘过而不改’才是最为可怕的事情。”
讲完道理,薛道衡最终说出了自己的主张:“正是有鉴于此,老臣认为朝廷当应给予从犯、轻犯改过自新的机会。”
“圣人,臣附议!”借此机会,礼部侍郎韦世康搭上了话,他走出班列,向杨广深施一礼:“圣人,孔子亦说‘敦礼教,远罪疾,则民寿矣’。故而臣赞同薛司隶,认为朝廷减轻刑罚,让罪者了解过错、过而改之。这样不但人人传颂圣人仁义之美名;而且远比从重惩治更有意义。”
薛道衡听闻此话,顿时就是懵了、急了,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韦世康这番话,分明就是偷换概念,硬生生的把他的意思给曲解了、带歪了。
“韦侍郎说这等诡辩之言,就没意思了!”同为司隶大夫的杨綝知道薛道衡讷于言辞、不善表达,索性出来道:“薛司隶的意思分明是朝廷给予那些被动陷入大案里的从犯、轻犯悔过自新的机会,而不是韦侍郎这些。”
“杨司隶所言,正是老臣的意思。”薛道衡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向杨广深深一礼,说道:“圣人,老臣认为该杀的必须杀、该流配的必须流配、该服劳役的必须服劳役。至于微不足道的人犯、从犯,则酌情定罪,而不是杀。”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你非要卖弄,即便是朕都认为你是非不分、轻重不辨,这怪得了谁啊?”杨广忍不住抱怨了一番,而后挥了挥手,愠声道:“退下吧!”
“谢圣人不罪之恩!”薛道衡终于知道害怕了,他闻言一礼,乖乖的退了回去。
接下来,又有朝臣支持“从轻发落”、“施之以仁”的论调,且都是引经据典、说得天花乱坠。然而杨广始终不置可否,任由“反方”去争辩。而反方占了律法、法理,很快就把那些执“先贤有云”、“圣人有云”的臣子驳得体无完肤。
待到无人出来,杨广目光看向下方的苏威,问道:“苏卿,你不仅是此案主审人,还是议事党宰相,且说说自己的看法。”
迎着杨广审视的目光,苏威心生一股怆然和悲壮之感,他明白皇帝这是要自己做出非常的明确表示,而不是模棱两可、左右摇摆,要是自己继续行左右逢源之道,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他苏威。
想到这里,苏威深吸了一口气,出列上前,向杨广深深的行了一礼,郑重的说道:“圣人,自古以来,就有十恶不赦之说,例如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十种罪行都不在赦免行为。除此十恶不赦之外,还有杀人、放火、劫囚、官员犯罪也属于不在赦免行列。历朝历代在大赦天下之时所赦免的对象,也只是那些其情可悯、其行可原、对天下和百姓无害的罪犯。”
“眼前此案看似是一桩独立案件,而天下臣民仅仅只是只关注陇西李氏,仅仅只是关注倒卖禁物、出卖军情这两起大案。然而老臣等人详查至今,却发现此案牵涉极广。种种不可赦免之罪,都能从堆积如山的罪证之中找出来,而诸多人犯所犯下的罪,多数处于不可赦的范围之内。”
陈述完毕,苏威的脸色适时露出了沉痛之色,惨然一笑道:“圣人,老臣虽不好杀、也不赞成以杀止杀,然而以老臣之见,朝廷理当对涉案人犯尽皆施以最为严格刑法;唯有如此,方能严惩人犯之罪。唯有如此,方能警示天下,使其他人不敢效仿之。”
苏威“已死”,也不怕鞭尸了。他苏威、苏党惨遭打压和清洗的时候,关陇贵族、关中士族这些混蛋非但没有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抢先苏党空出来的职位,所以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与他苏威的仕途、苏家子孙后代的利益比起来,屁都不是。
再说了,他既没有冤枉人,更没有制造冤假错案,如今都是依罪定罪、依法办事;他苏威无愧于心、无愧关陇各大世家。
一切与他苏威无关;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
苏威最后那番定断、建议一出,数千名文武发出一阵哗然,而关陇贵族、关中士族出身的官员莫不以异样的目光看向苏威的背影,心头暗自凛然的想道:这一次,苏威竟然旗帜鲜明的表了态,当真是可恶之极。
杨广的面色虽然不变,可他心中却是快美无比,登基这些年以来,他一直努力在折服苏威,希望这头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能够明确表态一次,然而每一次都被他挣脱了网,如今这一幕,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挥一挥衣袖,令大殿安静下来,而后将目光看向独孤顺,缓缓的问道:“独孤侍郎,你呢?你有何高见?”
独孤顺正在开动脑子、飞快思量对策,一听皇帝点名询问,连忙出列行礼道:“圣人,老臣没有异议!不过卫王曾说律法乃是一个人做人做事的底线,而底线告诉人们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是错的。一旦这条底线出现豁口,那么罪恶、罪犯将以决堤之势冲毁一切,只是有的人为了一己之私,铤而走险,所以朝廷和官员需要做的,便是紧紧守住这条底线,绝不能使其出现豁口。对于卫王这番高论,老臣深表赞同。”
唠唠叨叨的说了这么多,独孤顺又向杨广说道:“卫王对律法的了解远胜老臣,且又身在大殿之中,老臣以为卫王当有高论。”
杨广看了看杨集,转而又将目光移到独孤顺身上,冷冷的道:“卫王是卫王、独孤侍郎是独孤侍郎,根本就不能混为一谈。而且爱卿乃是大隋王朝的刑部侍郎,难道爱卿面对罪犯之时,就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主张么?难道爱卿只会人云亦云?”
杨广越说越气,稍微停顿了下,又说道:“若是如此,爱卿且回过身去,向在场文武说一说自己能当刑部侍郎的理由。然后再问一问大家,你这么当刑部侍郎,合理吗?有资格吗?如果大家都说合理、都说有资格,那么朕封你为宰相、另赐亲王之爵。”
霎时,大殿之内一片死寂,而大殿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降到了零下一百度。
“老臣不敢。”作为直面威严的当事人,独孤顺汗如泉涌、却不敢擦,他拜伏在地,声音颤抖的说道:“圣人,律法如若黄河大堤,‘大堤’一旦出现决口,势必泛滥成灾、尸横遍野。故而老臣认为朝廷对于罪犯,理当依罪量刑、依律定罪。”
杨广漠然的点了点头,说道:“独孤侍郎起来吧!”
“谢圣人!”独孤顺站了起来。
杨广不再理会独孤顺,径自向苏威道:“苏相!”
“老臣在!”苏威上前几步,拱手应道。
“原刑部尚书李圆通知法犯法,罪不可恕。然刑部肩负重任,尚书不可缺,朕任命你为刑部尚书。”颁布了任命以后,杨广又说道:“明日,先将先主犯、死囚给宰了。朕不想在这些死囚身上再浪费大隋一颗粮食。”
苏威大喜过望,大礼参拜道:“老臣多谢圣人,老臣绝不辜负圣人信重之恩。”
听闻这个任命,独孤顺却是面如死灰、心头战栗:他万万没有没想到自己仅仅只是耍了一个心眼,竟然就把差点到手、即将到手的刑部尚书给丢了。更要命的是,他在关中的时候,已将许多世家门阀得罪了个遍,然而最终不仅捞不到尚书之职,反而惹来了皇帝的不快、恼火。
惩大一个尚书,从眼前飞走了,他悔呀!
然而再怎么后悔,已是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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