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府中庭水榭灯火明亮,喧嚣之声声声入耳,府中文武和来自凉州的同僚推杯换盏,热闹之极。然而这些部属展现出来的酒量,便是杨集这个酒桶也为之咋舌,他为了使大家喝得尽兴,索性把亲兵将领、以及刚刚来自凉州的中低层将领一起叫来喝酒。
大家相处多年,都是自己人,相互之间其实都很熟悉。只不过每个人的职责不同、使命不同,见面比较少而已;所以亲兵将领、凉州中低层将领的加入,并没有丝毫陌生感,反而因为人多,场面变得更加豪放、气氛变得更加浓烈。
水榭旁边的围栏边缘、湖中的几艘游船之上,都有侍卫严阵以待,以防某个醉鬼掉入水中溺死。
杨集和张定和、慕容三藏、杜如晦、郝瑗早就当了酒桌上的逃兵,跑到远处喝茶述话。而凌敬和魏征见到有人接手安全防护,也很不仗义的跑了过来。
七人围着茶几而坐说话,时而抿一口茶水、时而吃一口瓜果,惬意之极。
议完西突厥四部,以及定下针对性的措施,杜如晦又随口说起了被西突厥四部误伤的粟特人:“大王,部份粟特的先祖是月氏人,月氏人在秦汉时期被匈奴人从凉州驱赶向西,建立了康居古国,极盛时拥有数千里疆土,等到汉朝设立西域都护府后,开始向中原称臣纳贡,直到晋朝年间还曾遣使来朝,并向晋武帝进贡良马。”
“随着‘五胡乱华’时代的开启,中原陷入长达数百年混战当中,跟西方的联系被迫中断,其中便包括康居。此后,牌号是匈奴后裔的嚈哒人在南北朝控制了西方,康居开始遭受其奴役,并在南北朝中后期灭亡。康居灭亡以后,有月氏血脉的粟特人努力谋划复国事宜。经过多年努力,重新在妫水(阿姆河)、药杀水(锡尔河)两河流域建立了诸多姓氏之国。”
“这些以姓氏为名的城邦小国虽多,可归纳起来,都是以曹、安、史、康、石、罗、白、米、何九姓为主体,因为他们都说先祖来自张掖昭武城,故而粟特诸国统称为‘昭武九姓’、‘昭武九姓国’。而康国则是土地最广、人口最多、势力最强的国家,强盛时幅员能达千里,是诸国里的宗主国,余者都要向其纳贡称臣。”
“突厥崛起以后,控制和奴役了西域和更西的地方,令昭武九姓国苦不堪言,现在射匮可汗部、泥撅处罗可汗部、易勿真莫何可汗部为了获取他们的钱财,以购大隋武器装备,使其处境更加不妙。他们为了摆脱西突厥诸部奴役,曾以祖籍张掖为名,多次向凉州求援。”
“不仅凉州,还求到了洛阳这里。就在几天前,曹国人、米国人、穆国人、漕国人可怜兮兮的请我出面制止西突厥诸部,不过被我拒绝了。”杨集放下手中茶杯,向杜如晦问道:“克明说到粟特诸国,而且将康国介绍得这么详细,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缘由?”
“确实有!”杜如晦点了点头,说道:“康国国王名叫康珩,自其父病故,其兄威望不足、处事不公,使康国各部离心离德,康珩便发动兵变,取而代之,不少部落纷纷脱离康国,其余诸国也不再视其为宗主国。”
“射匮可汗首敌是泥撅处罗可汗,他对粟特诸国虽是用政苛猛,却比泥撅处罗可汗‘宽仁’,然则他为了打掉粟特诸国存在数百年的主从秩序,以便日后统治诸国,于是对康国进行重点压制、进攻,只要康国一亡,粟特各国将再无宗主国存在。”
“康国实力所剩无几,精锐之军不足四千人,康珩连国内的反叛部众都收拾不了,又哪是射匮可汗的对手?若不是射匮可汗担心逼迫过甚、导致康珩和另外几个国家投靠自己的对手,康国早就亡了。”
说完康国的情况,杜如晦提到了与大隋有关的地方:“大王,据丝路联盟的商队来报,康珩无力应对内忧外患,遂决定使朝拜圣人,请求将本国土地、人口尽数纳入大隋,以求大隋庇护,免除西突厥欺凌、免除亡国之厄。”
杜如晦所说这些事情,在凉州高层之间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事情太大、康国使者还没有抵达凉州,故而没有在官面上宣扬。现在由杜如晦来说,一是通报此事,让杨集心中有个底;二是想问问杨集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以便大家做好相应准备。
杨集其实一直都有出兵干涉西突厥的想法,而西突厥统治的领域战乱不休,名义上虽然只有四大势力,然而四大势力对治下各个小势力统治不强,小势力实际也是想到攻伐,努力在战争中壮大自身。无形中,便使战火席卷了整个西突厥大地。如果大隋朕合西域诸国共击四分五裂、战火纷飞的西突厥,必将对西突厥造成致命打击。
只不过西突厥四大势力都向大隋称臣,年年朝贡,大隋贸然进军,从道义上有些说不过去。重要的是他们虽然打得如火如荼,可实力还在;大隋过早入场,必然出现不小的损失。
西突厥打到现在,实力削弱了很多;而康国的内附之请,却是给了大隋向西方扩张的良机和借口。
念及于此,杨集说道:“从现实利益方面考量,康国的主动依附可谓是十分诱人。因为对于大隋王朝来讲,能够不费一兵一卒获得康国领土,这笔买卖实在是划算之极。更何况康国并入大隋以后,还能让大隋名正言顺的进入西方,在西突厥打入一个楔子,可谓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你们认为如何?”
“关于此事,我等也进行了多番探讨。”张定和是凉州通判,地位比杜如晦高,他接过话头,说道:“诚如大王所说,是一举多得的好事,然而康国之地距离鄯善和且末有数千里之遥,中间不仅隔着着图伦碛(塔克拉玛干沙漠),还有于阗、朱俱波、疏勒、喝盘陀、拔汗那、石国等等小国,以及西突厥三个势力。”
“而康国于我大隋而言,没有半点实际用处、好处,我们要是将其纳入版图,肯定要和西域各国、西突厥三大势力兵戎相见,彼时兵连祸结,会极大损害大隋实力。即使西域各国和西突厥不敢阻拦,可是一旦康国遭遇内乱或外敌入侵,大隋肯定要兴师动众、跨国远征。但是万里远征只为一个维护虚名,却使士兵和百姓陷入困顿之中,实属是劳民伤财、无益大隋之举。”
“故而我等认为开疆拓土固然是好事,但如果越境接纳康国内附之请,实属是给自己增加麻烦。如果不接纳,我大隋半点损失都没有,一旦康国遭遇内乱或外敌入侵,我大隋也没有出兵的责任和义务,道义上,也说得过去。”
杨集犹豫了半晌,皱眉道:“康国远在数千里之外,我大隋确实鞭长莫及,无法实控。然而这是我大隋光明正大西进的机会,若是就此放弃,不太好吧?”
“放弃肯定不能放弃,不过不是接受内附,而是将康国纳为附属国,使其地位和西域诸国、西突厥四部对等;大隋保其国祚、收其年贡,合情合理。”杜如晦说了自己的设想,然后向杨集出了一个主意:“至于西进之机,多的是。如果没有,让某个小国请我们过去便是。”
“大王,克明所言不错!”慕容三藏亦是说道:“我大隋还是步步为营比较稳妥,先将西域各国纳入囊中。我大隋只要占据西域,便有了战略桥头堡,纵使西突厥有变,大隋也能以西域为后勤重地,没有后顾之忧的向西进军。”
杨集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道:“也罢,等康国使者到来,我剽窃你们成果,直接这么与圣人说。”
众人顿时啼笑皆非。其实也不能叫剽窃,因为这是幕僚团应尽之责,若是他们不能为自家“主公”出谋划策,要他们何用?
“克明!西域各国和西突厥的情报,不能松懈。”杨集沉吟片刻,又向杜如晦说道:“你一个人只怕力不从心,我给你安排一名得力干将。”
杜如晦双眼一亮,问道:“大王说的是玄龄?”
“正是他!”杨集笑着说道:“凉州才是玄龄施展才华的地方,留在我身边,那是暴殄天物;还有他的叔父房彦藻,那也是人才中的人才、智者中的智者。”
“明天早朝结束,我便向圣人请职,先安排玄龄为商曹主薄,辅助你收集西域、西突厥军情。而彦藻擅长兵事、熟悉军务,可为兵曹司马,协助李靖和韦云起管理凉州军队。”
说了自己对房氏叔侄的安排,杨集目光看向张定和:“张通判,且末、鄯善、伊吾、庭州、西州与异族接壤,地理位置特别重要,同时也是我们日后西进的的前沿阵地,我准备将之划为一个区域,你以后着重管理和经营这几个郡。”
张定和明白一旦接下这个任务,自己等于是有实无名的大都护,责任大、压力也大,他应了下来,却又请命道:“大王,且末等五郡各方面都比较差,却又事关大隋未来的战略,不容出现半点差错。我要是专管这五个郡,怕是没有精力兼管凉州吏治了。大王明日面圣之时,让圣人下了我的御曹之职,以免误了凉州大事。”
“也好,明天我便向圣人一起说!”其实杨集也有此意,只不过张定和是卫王系里的老将,他能主动请辞,确实远比强行命令的好。他向魏征说道:“玄成,你精通律法、熟悉政务,可为御曹,日后负责督凉州官场,确保大后方的稳定。”
魏征拱手应道:“遵命!”
“现在谈具体战略、作战细节,为时尚早,也没有半点用处。但是事先的准备,必须做好。”杨集停顿了一下,又向众人说道:“等到述职完毕,你们一起前往凉州,为日后进军西域各国、西突厥,做好万全准备。”
“喏!”众人精神振奋的应道。
慕容三藏见到大家兴高采烈的,只能在一旁眼热、羡慕,他暗自叹息: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大隋强势西进那一天。
说起来,他和张定和、刘方一样,也是卫王系的“两朝老臣”。杨爽还是凉州大总管之时,他是凉州刺史(武威郡守),共事多年,他作为韦洸副手,征讨岭南,当韦洸在战场上中流矢卒,慕容三藏总统军事、检校广州道军事、广州都督。等到岭南平定,转任廓州刺史(浇河太守),然后一直在凉州守边至今。
杨集见到老将军闷闷不乐,心中若有所悟,然而现在人才辈出,年轻人也需要机会,他总不能让一个为大隋奋战了几十年的老老人继续奋战在前线吧?
想了想,他向慕容三藏问道:“慕容公,伱的孙儿之中,可有从军的?”
慕容三藏有三个儿子,然而兄弟三人全部是弃武从文了,老大慕容正言现在是交州龙川郡太守、老二慕容正则是工部虞部司郎中、老三慕容正我是北海郡长史。
其实这也是每朝每代不可避免之事,天下大乱之时,各路诸侯需要骁勇之将为他们争霸天下,在这种动荡时局之内,一名出色的战将格外重要、格外吃香。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一切以治理为上,而武将的作用大不如前、晋升的途径和方式也不如从政多,所以名将后裔自然而然的弃武从文了。
现在别说是慕容家了,便是号称是军武世家的关陇贵族门阀,也在发生类似的蜕变;曾经战将众多的将门,武人越来越少、文人越来越多。
慕容三藏听到杨集询问,答道:“军武是我慕容家立世之本、万世之基,万万不可丢弃。小儿不争气,弃了祖业。可是我的孙儿中,有四个拾起了祖业,而且学得还不错。他们分别是正言的次子知敬、三子知礼,正则的次子思廉,正我的次子思贤。”
杨集问道:“都在何处?”
慕容三藏说道:“我那四个孙儿,知礼是目前有些成就的人,他原先是骁果军一名旅帅。大王远征高句丽之时,他随独孤盛将军作战,因功升为郎将,现在随阴将军驻军于安东都护府。知敬是招摇军校尉,人在朔方。”
“思廉二十三岁、思贤二十岁。吐谷浑战役时,思廉随权旭将军坐镇甘泉大营,侥幸活了下来,因功升为旅帅;思贤参与李大亮将军和独孤平云将军指挥的黄羊谷战役,因功升为旅帅;如今,他俩都在西海都护府。”
听到后面这两个,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都不知道慕容三藏还有两个孙子在凉州从军,而且看他这架势,如果杨集不问,他还不准备说出来。再从慕容思廉和慕容思贤参与的战役的重要性、事后封赏来看,慕容三藏分明利用职权之便、“恶意打压”了自己的孙儿。
慕容三藏的操行,杨集认为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所以他除了佩服以外、还是佩服。叹息道:“慕容公品行高洁,令人钦佩。然而为国推举人才时,当秉持公正无私之心,不掺杂个人好恶。这便是韩非子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慕容公这么做就不对了。”
慕容三藏默然半晌,说道:“我也知道不仅对孙儿不公,而且犯了赏罚不公之过。怎奈人言可畏!”
虽然都在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但是你如果“不避仇”,人们会说你假仁假义;如果“不避亲”,人们的风言风语更多,对举荐者、被举荐者,全没好处。
这便是人言可畏,同时也是慕容三藏把两个孙儿扔去西海都护府的原因所在,如果在他身边,他们兄弟反而不好。
杨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我的属下,你的过错,由我来弥补好了。”
说着,向郝瑗说道:“明早以我的名义给张须陀写封信:令慕容思廉和慕容思贤回张掖听用。”
“喏!”郝瑗肃然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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