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虚弱很轻微的声音,指尖轻触脸颊的动作也细小,骤一瞬恍惚是幻觉,但落在头脑昏沉的邵箐耳内,却犹如洪钟。
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眸,里头倒映着盈盈烛火,还有她的脸。
魏景醒了,他正努力伸手触抚她通红的双目:“……我,没事,莫要哭了……”
再哭怕是又要头疼了。
这一双熟悉的黝黑眼眸正凝视着她,捧在手心的那只大手轻轻点触着她的脸庞,邵箐狂喜:“真的,你真的醒了?”
她抓紧脸畔的大手,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
魏景翘唇,虚弱的微微笑,很小幅度地点头。
是啊,他终于醒过来了。
其实这段时间,他的意识并非完全昏沉的,但一开始确实无法感知外界。他在黑暗中徘徊,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漫无目的地徘徊,很久很久,久得他感觉很累,有些走不动了。
正当他想停下来的时候,忽有一声轻泣穿透无边无际的黑暗,清晰落在他的耳中。
他一震,几乎是马上,甚至不需要想,这是他妻子的哭声。
所有的所有,由这声轻泣揭开,一切记忆涌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是谁了,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要干的究竟是什么。
低低的哭泣一直未停,苦痛,哀伤,她哭着喊他,让他不要丢下她。
他拔足狂奔,一切疲惫烟消云散,他忽有了无穷力气,越奔越快,他回喊,让她不要哭,他马上就来。
他一直狂奔,不知疲倦,要寻找他妻子。
可惜的是他一直无法找到她,她不停哭着,愈发哀切,声音越来越哑,要发不出声了,但她还断断续续哭着唤他。
泣血般的啼哭。
他心急如焚,拼命奔跑着,挣动到了极点,他终于摆脱了沉沉黑暗,睁开了似有千斤重的眼帘。
魏景努力轻触她的脸,要给妻子拭泪水,“莫哭……”
“我不哭了!”
邵箐已一抹脸,站起急喊:“快,快来人!夫君醒了!”
她头晕腿麻,起得太快险些一头栽倒,但她立即站稳了:“存山呢?快让存山来!”
早有药童奔去喊了。魏景刚一睁眼时,寸步不离守着的军医药童就发现了,大喜,药童飞速奔出,军医忙上前先一步扶脉。
邵箐忙让开位置,她紧紧靠在床头,盯着军医执起他的手腕,又回头抚了抚他的苍白的脸和鬓发,放柔声音喜道:“我们很快就好起来了。”
魏景对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邵箐还真没说错,颜明很快就过来了,细细扶脉检查,颔首:“危机算过了,仔细养伤,后续好生调养,便无妨碍。”
他肃了两天的眉眼也是松了松,先前是真凶险,万幸这人还真是非常坚韧的,这么快就醒过来了,是他预料中的最好情况。
帐内诸人喜形于色,季桓忙问:“那我家主公可能调养如初?”
因颜明有言在先,越早醒,他才越有把握恢复如初,否则拖得越久,他也难说。故季桓有此问。
“醒得算早,情况也不错。”
魏景伤在要害位置,但不幸中的大幸,并未伤到重要脏器,颜明已经仔细查探过了,醒得及时,热也彻底退了,后续只要魏景不作死,他挺有把握的。
邵箐大喜:“有劳你了存山。”
帐内一扫先前凝重紧绷的气氛,颜明也罕见笑了笑,他随即让众人立即散了,莫要打搅魏景养伤。
诸人忙不迭退了出去,颜明则新开了一张方子,要去亲自煎药,魏景叫住他。
他声音几不可闻:“……存山,劳你替夫人扶脉。”
邵箐情绪一激动,宿疾就得犯,魏景醒了她精神大振,头疼竟消了大半,行动说话也算自如,但魏景哪里看不出来?
颜明给邵箐扶了脉,又询问了一下近况:“比从前好了些,若按这速度,再过几年,症状就渐消了。”
“只切记痊愈之前,这头部不可再碰撞,大喜大悲也尽量少些。”
老调重弹将注意事项又说了一遍,颜明匆匆下去煎药,另外他说可以先给魏景喂一些米油。
邵箐宿疾渐愈真是个大好消息,魏景精神一振,虚弱无力说太多话,他目露喜意。
这模样看得邵箐难受又心甜,她趁着军医药童没留意,俯身亲了亲他苍白的唇:“我们先吃点米粥,可好?”
好。
他唇动了动。
邵箐心里发堵,又亲了亲他。
会好起来的,现在不是好了么?
魏景醒了,理智回笼,邵箐很快就振作起来,接过药童捧来的一碗米粥熬出的稀油,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喂他。
除了手,谁也不敢挪动魏景身体其他位置,就算此时喂食,也只能是这般一小勺一小勺喂给躺着不动的他。
妻子给他喂吃的,魏景显然很高兴,视线放在她脸上未移开过,乖乖地咽了下去。
颜明说勿多喂,只敢喂了小半碗就停了,用了吃食,魏景精神略好了一些,能坚持到颜明的药煎好。
邵箐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低低和他说话,眼睛热热胀胀的,不用说肯定红肿得厉害,她摸了摸:“是不是很丑?”
不丑。
他微微摇头,很美呢。
他是认真的,且这时候了还不忘心疼她,赶路只怕是吃了大苦头,又懊恼,他明明嘱咐过不许告知惊吓她的。
一双黝黑的眼眸中流露很多情绪,邵箐将他的手握紧,捧到心口位置:“你服了药睡下,我再歇息好不好?”
手掌碰触的位置能感觉心跳一下接着一下,清晰得正如妻子珍而重之的态度,魏景忽就更欢喜了起来,他微笑:“好。”
很轻很微的声音,夫妻俩相视而笑。
颜明速度不慢,说话间药很快就端来了,邵箐忙接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喂。
颜明暗啧啧两声,不过好歹没撇嘴这次,坐下来又扶了扶脉:“行了,伤好好养就是。”
话罢他打着哈欠走了。
这态度说明情况还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的,邵箐欣喜,不过魏景到底还很虚弱,服了药没多久,就再次沉沉睡去。
邵箐小心将他手放下。
魏景身上仍有不少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俱不在伤口附近,现在能不折腾就不折腾,擦身什么的只能过几天再说了。
季桓进来劝她休息,照顾主公是持久的活,可不能先累垮了。
邵箐当然明白,她问了几句战况,又嘱咐季桓等人要安排轮流休息,也莫熬坏了。
季桓应了,之前魏景情况未明,哪有人有心思歇息?如今大喜消息一出,总算能躺下了。
邵箐确实很累,马背颠簸过度骨头缝都疼,头也还在隐隐闷痛。但她一刻不愿离开魏景,帐内有军医药童守着,她就命人将屏风移了移位置,安个小床在屏风后睡下。
屏风挡住了烛光,但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见魏景的行军床,她侧身对着这个方向,睁眼看了他许久,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万幸,他有惊无险。
她感谢上苍。
……
邵箐难得睡得这般浅,第二天天蒙蒙她就醒来了。魏景仍昏睡着,她抚了抚他苍白的脸,坐在床头轻轻给他打着扇。
如今是夏末,天气炎热,这季节受伤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万幸附近的遂城藏冰不缺,连夜加急送至,冰盆足够温度适宜,这才免去了许多棘手之处。
不过冰盆也不能放多了,邵箐探手摸了摸他的颈后,没汗,掖了掖薄被,徐徐给他扇着风。
这个动作持续了很长时间,偶尔换换手,她一点不觉得累,对比昨日,她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无穷喜悦。
魏景中午醒了,这次精神明显好了不少,声音虽依旧虚弱,但明显比昨日有力。
邵箐欢喜极了,亲了亲他,忙给他喂吃的,吃的还是粥油,但今天能多喂一些,因为他喊饿了。
知道饿就好!
她喜笑颜开,魏景却心疼她,抬手轻触她眼睛,冷敷过仍有些红肿,还有眼下青痕,她很憔悴。
“怎么不多休息会?”
“不用,我歇够了。”
邵箐双目生辉,确实精神头极好。魏景情况稳定,日间军医和药童已退到外帐守着了,她没有顾忌,直接低头亲了亲他的唇,又心疼:“你快快好起来,我就好了。”
魏景伸手摸了摸伤口位置,歉疚:“是我不好。”
他又失信了,没能回去接她不说,还让她平白担忧。
邵箐如今最听不得说他不好的字眼,忙呸呸两声:“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好得很。”
她额触着他的额:“这辈子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平平安安,我们白头偕老。”
一句话说得很轻,很平淡的愿望,却是邵箐经历过生与死之间的恐惧后,才深深明悟的。
“会的,一定会的。”
魏景轻易从这平淡的话语中读懂她的情感,他接话很有些急切,这也是他的愿望。
他还想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意,邵箐亲了亲他的唇:“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不是吗?
妻子柔情似水,密密将他包裹着,魏景欢喜眷恋间,忽忆起他昏迷时听到的话语。
她说,她不对,她会改正的,以后再不要让他苦等,她要努力学着追赶他的步伐。
爱他,感受他,再不保守谨慎,裹足不前。
魏景骤狂喜,一时又疑这只是自己昏沉中的臆想,忙一叠声追问:“是真的吗阿箐?”
邵箐眼眶有些热,含笑点头:“自然是真的。”
她连忙按住他,让他再不许激动。
魏景黑眸瞬间就亮了,他欢喜得连伤痛都忽略过去,心绪冲上云霄,又忙努力压抑,点头应了乖乖躺好。
夫妻俩耳鬓厮磨一阵子,他忽想起自己的算筹,往胸口摸了摸肯定是没有的,他急了。
那束金灿灿的小算筹还搁在枕畔,邵箐忙取了给他:“回头把剩下那四根都给了你,好不好?”
他握紧算筹,她握紧他的手,心里甜蜜又酸涩。
既然醒悟就努力去做,她丁点没有后悔。
魏景先是大喜,妻子亲了亲他,他忙回吻,只不过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头。
“不好,你真觉得要给了再给,不急的。”
虽然他很想要,但他还不愿给妻子任何压力:“你不是说要追赶我么?我等着你。”
他快活地笑着:“你快点儿,算筹不也很快归我么?”
“不用现在就给的。”
他愿意等。
他觉得现在就很好很好了。
苍白面庞扬起笑,眉目飞扬,他真已很高兴很高兴了,那双黑眸流光溢彩,欢喜几要倾泻而出。
邵箐鼻端发酸:“傻子。”
呢喃一句,她俯身紧贴他的脸,眨了眨眼,一滴泪落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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