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转醒,是在中元第二日的傍晚。
略微动了动眼睫,她缓缓睁眼,下意识想要开口,却被痛楚打断,霎时间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别说话,”圣上没有上朝,便在她身边守着,见她醒来,又惊又喜,动作轻柔的将她扶起,温柔道:“你舌上有伤,未免不便,若是有事,便只管比划。”
扫一眼一侧宫人,他补充道:“叫她们取纸笔来,写下来也可。”
这席话说的温柔小意,锦书却没理会,思及前事,恨他那样无情,又怨他那样羞辱,手上用力,将他推开。
她这点力气,显然远不足以将圣上推开,然而圣上唯恐她太过用力,使得伤口加重,倒是真的松手,坐在塌边瞧着她,不去碰了。
“朕叫楚王归府去了,没难为他,”圣上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温声道:“再过几日,便叫他离开长安,天南海北的,随便找个地方去吧,如你所愿。”
锦书寻死之前,他态度强硬,不容转圜,现下却如此好说话,倒是叫她疑心,虽然不能开口质疑,目光中却流露出怀疑不信之色。
“是真的,”圣上唯恐她情绪激动,加重伤口,也怕伤及腹中孩子,解释道:“朕便是骗你,又能骗多久?楚王外放是大事,难不成还能瞒得住?等你转好,只管自己去打听。”
他这般善解人意,同昨夜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反倒叫锦书心中惴惴。
圣上看出她心中疑虑不安来,也不瞒她,斟酌一下言辞,道:“昨夜是朕不好,酒喝得多了,昏了头,你若想出气,朕任你打骂,好不好?”
能叫圣上这样低三下四,锦书怕也是第一个了。
他将语气放的这样软,她心中有几分明悟,只是隐隐约约,未曾捉住罢了。
圣上见她听了承安之事后态度未曾十分强硬,似有缓和,心中微涩,却也不欲再去纠缠那些,试探着握住她手指,温声道:“太医令告诉朕,你身怀有孕,已经两月。”
锦书神情一怔,微露惊骇。
孩子?
也是,随即她就想开了。
她跟承安在一起那么久没有孩子,是因为她假借生病为由,承安又时不时出宫办差,不好有孕。
至于圣上……
锦书刚到含元殿时,圣上也不敢将她逼得太狠,前几个月没叫她侍寝,后来松口肯了,也是喝避子汤药的,还是在前不久,才渐渐停了。
哪里想得到,孩子竟会来的这样快。
她也曾想过自己会做母亲,却是同承安一道孕育一个孩子,而不是圣上。
毕竟他们这段关系,开始的太过惨淡,进行的太过艰难,结局……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个孩子,真不知来的是好是坏。
手指无意识的碰了碰尚未隆起的肚腹,一时之间,锦书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自从将那句话说出,圣上便仔细盯着她面容瞧,只见到她眼底惊讶之意,却未曾流露欢喜,心底便微微一沉。
只是他毕竟并非凡人,握住她手指,温声道:“孩子既然来了,便是同我们有缘,不管你我如何,它总归是无辜的。”
锦书听得出他话中未尽之意,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想留这个孩子,借故伤它,不禁微微摇头。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不觉得有多欢喜,反而有些不豫,可若说是厌恶到要它死,却也远不至于。
这毕竟也是在她腹中孕育出的,流着她一半血脉的孩子。
看一眼殷切看着她的圣上,她有些倦怠的叹口气,缓缓合上眼,重新歇下了。
她太累了,没有心思再同他打机锋,也不想再管任何事。
到了这会儿,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圣上看出她并没有不要这个孩子的打算,暗暗欢喜,见她神情疲惫,不觉心疼,替她拢了拢被子,便静静守在一侧,似是看多久都不会累一般。
中元宫宴过了几日,赵王府上便传出赵王妃急病过世,杨氏毕竟才因为有孕而备受瞩目,这会儿好端端的人没了,想起宫宴早早散场,以及燕王过继于闵王之事,倒是引得宗亲们暗自猜测几句。
杨氏死的可怜,仪国公老来丧女,也是心酸,圣上特意加恩,即使弥补一二,也是堵住长安悠悠之口,免得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伤及杨氏声誉。
圣上将态度表露出来,加之贤妃与赵王对杨氏心中有愧,她活着的时候未必有多受人瞩目,死了之后,反倒借着丧事盛大一场。
杨氏发丧时,锦书尚且不能言语,便吩咐身边宫人过去走了一趟,全了彼此情分。
说起来,杨氏也才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出嫁之后却备受委屈,好容易有了身孕,却被沈昭媛毒计暗害,死的这样不堪。
锦书心中唏嘘,为她难过,然而身份相隔,到底不能去送她最后一程。
赵王对于这位正妃没什么深情厚谊,但几分爱怜总是有的。
说到底,他只是不想留下杨氏腹中孩子,没想过要害死她,更别说是叫她死前遭受那样不堪的痛苦。
这会儿杨氏死了,他反倒念她几分好,时不时的往她屋里坐坐,独自叹气。
萧淑燕心中气恼,然而活人没必要同死人争,终究忍了。
杨氏死了,她作为侧妃,便是赵王府上位分最高,在新王妃入门之前,抓住管家权,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天下妾室的苦楚,除去皇宫里头,但凡正妻死了,丈夫只会再娶一个,却不能从妾室中提一个,晋为妻室。
萧淑燕嫁给赵王时,便知道自己终此一生只会是侧妃,除非赵王登基,她才有希望一窥后位。
杨氏性情不算磨人,因为她是贤妃侄女,也不敢可以折腾她,但下一个王妃,就未必这样好说话了。
她出嫁之前也没想过杨氏这么快就没了,否则再等一等,以她庶出身份虽做不得正妃,做了继妃却还勉强够得着,只是世间有些事情,终究不能早早预料。
杨氏死了,赵王便是鳏夫,承安没有续娶,是另有原因,他却不成,虽然不好马上娶妻,但也应当早些定下来的。
贤妃本以为圣上会另外择定一个贵女,因为这次杨氏之死,她或多或少的插手其中,门第或许会稍微低些,以示惩戒,哪里想到,下一任王妃的门第之低,全然超乎她想象。
是苏氏。
很早就在赵王身边侍奉的宫人,因为心思太大,竟敢避开贤妃耳目,偷偷怀了孩子,后来虽被贤妃落胎,却也得赵王求情,准允依旧留在那个苏氏。
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而且,只是寻常商户出身,门第之低,令人发指。
偏生她此前没有名分,即使赐婚,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只是,叫赵王娶这样一个继妃,岂不是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失宠于圣上?
赐婚旨意降下,贤妃将自己内殿里东西尽数摔了,总算是按捺住满腹怒火,没敢找到含元殿去。
锦书当初那一下咬的恨,半个月过去,依旧不能说话,好在她本就不是什么喜爱言谈之人,对着圣上更是三缄其口,这会儿不说话,反倒落个清净。
虽然中间有了孩子作为缓冲,但那夜之事,却也将他们二人好容易建立起的淡薄温情打碎。
本就是勉强维系起来的,想要弥补,很难了。
圣上知道她不愿见自己,也不留下讨嫌,每日早早起身往前殿理事,午间方才回去陪着用膳,再到晚间方归,怕她无聊,每每遇见新鲜好玩儿的事情,便吩咐人说与她听,叫她开怀一二。
含元殿里的宫人内侍,都是亲眼见着圣上如何宠爱贵妃,又如何期待贵妃腹中之子降世的。
能够留在这里伺候的,哪有庸碌之辈,这会儿贵妃有伤,更是拿出十万分的气力来,务必将自己的忠诚之心,展现给她看。
圣上先前几位皇子,既没能展现出完全碾压其余人的态势,也没能得到圣上全然的宠爱和支持,那么贵妃腹中这一位,就很微妙了。
虽说贵妃没有母家扶持,但圣上年富力强,正当其时,若是有意,想要将爱子扶上太子之位,还是轻而易举的。
投诚这种事情自然要趁早,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来的亲近?
虽说贵妃这会儿并不困顿,但有些时候,只是资历,就能叫人领先一大截。
等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凑过去,谁搭理你?
锦书看得出他们心中如何做想,只是没有理会。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些都太过遥远。
圣上疼她,不代表就会愿意叫她插手朝纲,乃至于储位传承,说到底,有些事情圣上可以做,但别人绝对不可以做。
她或许有武后之能,或许没有,但圣上绝不是软弱高宗。
中元宫宴不欢而散,宗亲宫嫔猜测纷纷,圣上随即便有雷霆手段落下,接连在燕王与赵王脸上甩了重重一巴掌,毫不留情,倒是叫宫内宫外龟缩着安分起来,日子重新转为平静。
细细推算起来,锦书是在五月有孕,待到九月,便是四个月。
圣上仔细养着,太医令也盯着,她舌上伤口倒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说话也不受影响。
四个月的肚子,已经能见到凸起,圣上与锦书的关系,却恢复到她刚到含元殿时一般冷淡,瞧不出半分热乎气儿。
不是圣上冷着锦书,而是锦书冷着圣上。
那晚的事,到底是伤了情分。
圣上自己倒不在意,也不觉得在锦书面前低头丢脸,每每含笑同她说话,温声关切。
伸手不打笑脸人,锦书即便不搭理他,也不好口出恶言,这日晚间,实在是被他缠的烦了,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不说话?”圣上略微往她那边靠了靠,道:“总是这样,朕没说几句,你就不理人。”
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他道:“咱们的孩子瞧着,你总得给他父皇几分颜面,是不是?”
“臣妾倦的很,”锦书睁开眼看他,淡淡将他手拨开:“圣上若是长夜无聊,便去找别的宫嫔侍寝吧。”
圣上听得手一滞,伸手去扶住她下颌,叫她看着自己,轻柔而不容拒绝:“你明知朕不会,何必说这样的话,叫朕难过。”
单单只论面相,他其实同承安生的很像,许是灯火太过昏暗,有一个瞬间,他低着头,温柔说话的模样,竟叫锦书瞧出了承安的影子。
突如其来的,她心里一酸。
既觉得承安可怜,觉得自己可怜,还觉得……
圣上也可怜。
她不是木头人,圣上这两月对她如何,她有所感知。
低三下四,俯首作低,不能再软半分。
他是人间至尊,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易,可她与承安,也皆有自己的苦楚。
世间许多事情,原本就是不能两全的。
在心底叹了一声,锦书伸手去触碰他面颊:“圣上明日还有早朝,早些歇下吧。”
圣上从她言语中察觉到几分松动,反倒笑了,扶住她腰身,在她额上一吻,低声道:“心疼朕了?”
锦书看他一眼,没有做声。
圣上嘴唇动了动,忽的去摸她肚腹:“倘若这是个男孩子,便是朕第七子。”
顿了顿,他方才道:“朕也行七。”
锦书不置可否,淡淡看着他。
圣上却握住她手掌,一路搁到自己心口处,方才停下:“叫朕一声七郎,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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