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暮色渐深,残阳将天空染成凄凉而悲壮的暗黄,风声瑟瑟,莫名叫人心惊胆战。
渔阳驻军算不得少,只是担任的边防任务颇重,匈奴骑兵向来以灵活性著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少有对手,此番奇袭,着实叫边军吃了大亏。
更坏的消息,在息战之后传来。
奇袭渔阳的这支匈奴骑兵,并不是呼揭丁零之类的底层游牧民族,而是匈奴四角之首,左贤王乌唯麾下的万骑之一。
更叫人心沉的是,他们并不是孤军深入,而是另有两个万骑策应,随时可以替换,再来一次冲锋。
战争的阴云凝聚在所有人的头顶,刮着冷风的渔阳满是肃杀,街上少有行人,除去巡守士兵往来查看,几乎再无声息。
渔阳太守李陆是燕地出身,体型剽悍作风勇武的北方汉子,驻守渔阳长达十数年,极有声望。
匈奴人发动的这场奇袭来得快,好些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成为刀下亡魂。
西城门直面九原,损失最是惨重,险些被撕开一道口子,李陆亲自披甲上阵,将将击退敌军,胳膊上挨了一刀,军医给吊起来之后,就往承安那儿去了。
“下官是粗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一见承安,他便直言道:“殿下身份贵重,虽然本事不弱,但还是留在内城为好,倘若到了阵前,反倒是最大的靶子。”
“像今日这样贸然直冲的事情,下官不想再见到了。”
承安在这里呆了半个多月,被人说到头上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就适应了这里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对此也不生气:“倘若只是被护在后面,那我到此还有什么意思?”
“有志气是好事,”李陆也不跟他纠缠,先是赞许一句,随即便只将话讲的更明白:“下官也请殿下细思,倘若你在阵前被俘,渔阳上下,该当如何?”
被掣肘,还是壮士断腕?
身后有几万渔阳父老,李陆如何也做不出为一人而退让之举,事后长安问罪,他死不足惜,但谁能保证下任太守坚守此地,不退分毫?
“不如何,”承安拿帕子去擦拭自己沾了血的剑,淡淡道:“就当是寻常士卒,该如何,就如何。”
“果真不愧是长安出身的,”李陆笑的有些嘲讽:“话说的还是很漂亮的嘛。”说完,也不看他,便转身离去。
承安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静默,没有说话。
他是在母亲和秀娘身边长大的,对于作为父亲的圣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顶多,也只是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符号,偶尔远远的见了,秀娘就会拉着他避开。
然而出了皇宫之后他才发现,虽然父亲这个身份他做的很不好,但相对于皇帝而言,做的已经足够多。
最起码在边军,他没听人说过什么怨言,提及今上,也多有称赞。
要不是到了渔阳,亲眼见了诸多士卒,他也不会知道,圣上在登基之后的几年里,究竟是如何秣马厉兵。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边军竟有实力,同左贤王麾下万骑一战。
作为皇帝的圣上,显然要比作为父亲的圣上合格多了。
他到渔阳之后,遭受到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
安土重迁是时人风气,此地风霜苦寒,其余人多已迁移到别处去,冒着时时被匈奴犯边危险,留居此地的,多是世代居住于此的旧民。
在承安之前,朝廷也曾派遣宗亲前来督战,只是那位不太吃得了苦,既嫌弃这里地冷人粗,又嫌弃此地太过危险,竟说出“何以不暂避锋芒,让他一让”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要是愿意走,老早就走光了,轮得到你站在一边儿说风凉话?
虽然这人后来被叫回长安论罪,但渔阳人氏对于长安老爷们的认知却是大大的坏了,这也是承安不被待见的主要缘故。
李陆是标准的燕地汉子,脾气又臭又硬,但能力是有的。
这也是他将所有看不上眼的督战官骂了一遍,既不孝敬长安,也不结党营私,还能数十年如一日担任渔阳太守的缘由。
承安在甘露殿呆了一年,原本有些单薄的身体强壮起来,只是年岁不大,麦色的脸上还带着浅浅青涩,在李陆眼里,自然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看不上眼。
程玮曾经在渔阳待过两年,后来才被调往东南,如今回到这里也算故地重游,李陆下边的副将方绪曾经跟他一起上过战场喝过酒,交情深厚。
匈奴来的气势汹汹,总有招架不住的时候,方绪一个不慎,险些被砍了脑袋,亏得程玮帮了一把,才幸免于难,只是这样一来,他肩上却硬生生挨了一刀,短时间内左手是抬不起来了。
“你啊,”方绪也是燕地汉子,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是红着眼睛道:“等伤好之后,咱们一起喝酒去!”
“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李陆掀开门帘进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没理方绪,而是去看程玮:“怎么样,挺得住吧?”
程玮面色还有些白,精神倒还不错:“无妨。”
“你跟楚王还沾着一点儿亲,待会儿便帮着劝劝吧,”李陆知道承安是皇后的养子,而皇后是程玮的舅舅,便直言道:“他自己脑袋一热冲过去,出了事算谁的?死了也就算了,大周建国以来,还没出现过被俘的王爷,要是在渔阳出现,我到了地下都得被老头子骂!”
“毕竟不是亲子,我也不好硬说什么,”程玮如何不曾劝过,只是承安不听罢了:“君臣有别。”
“那就算了,到时候多顾一顾他便是,”李陆眉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敢上战场,总比缩在后边有骨气,上次那个瘪三,哼!”
方绪则道:“怀化大将军人在雁门,这会儿不定急成什么样子了……”
“唉,”李陆于是叹一口气,对着自己吊起来的胳膊出神:“援军过来,至少还要三日,渔阳里连五十几岁的都过来了……”
这个长官说话不中听,人却坚毅果敢,才四十出头,头上竟有白发了。
李氏一族世居渔阳,仅仅程玮知道的,李陆之父便有二子战死沙场,李陆的侄子堂弟,也有九人死王事,更不必说,李陆前年死在云中的长子……
远离渔阳的人,很难想象出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仇恨。
为了捍卫这片故土,生活在这里的男人变得悍烈,陪伴着他们的女人也是豪爽,长安勋贵特有的柔和清贵落在这里,像是生长在沙漠中不合时宜的玉兰一般,半日就会枯萎。
男人们死了,女人擦干眼泪,叫儿子去习武用功,他日为先辈复仇雪恨,以安家庙。
比起忠君爱国,为历代先祖向匈奴复仇的念头,往往会先一步在他们脑海中定型。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如公羊家说,虽百世可也。
程玮看着面色疲惫的李陆,忽的心生酸涩,男人们的关切不会掩饰,直接道:“太守还是先去歇一歇吧,匈奴人退下去,短时间不会再来了。”
“也好,”李陆叫上方绪:“咱们走吧,叫他也歇一会。”
程玮这会儿其实也不怎么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想起家中母亲和妻子来了。
他走的时候,母亲虽不舍,却也没说什么挽留之语,只默不作声的为他收拾行囊,妻子已经有了身孕,面上难掩担忧,却还是温声叫他多加小心……
他心里有些难过,正待翻个身,将那些记忆挥去,却听楚王的声音在外响起,客气之中带着尊敬。
“程将军,”承安问道:“你醒着吗?”
“醒着,”程玮一怔,随即道:“殿下请进,恕臣不能远迎。”
“哪里的话,”承安掀开帘子进去,血腥气与药气一道迎上来:“是我冒昧才是。”
程玮跟承安之间隔了锦书,七扯八扯之下,总算沾亲带故,两下里虽说不上亲热,但总归是互相关照的。
程玮早知道老上司李陆为人,也怕他心直口快开罪承安,先自告罪道:“太守性情耿直,说话难免不中听些,殿下别往心里去。”
“尽忠职守罢了,”承安不以为意:“如何怪得了他。”
他这样讲,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程玮都不好再说下去,只半坐起身来,道:“殿下第一次上阵,有没有被吓到?”
“说习惯肯定是假的,”承安也没遮掩,只是一笑:“后来也就好了。”
宫中的算计是潜藏在阴暗处的,像是草丛中的蛇,不定什么时候就扑出来,恶狠狠的咬上一口,这种真刀真枪的对决,反倒叫他更自在些。
“原本想着在此守住渔阳,并无什么硬仗可打,不成想到最后,这儿竟成了胶着之地,”程玮摇头苦笑:“人算不如天算。”
“怀化大将军该奇怪了,出关之后竟碰不上什么匈奴主力,”承安遥想雁门关,随之道:“原是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话便不是他们能说的了,程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却忽的想起另一处:“臣昏迷之际,是殿下差人送回,说了这么久,竟忘记道一声谢。”
“略尽绵力罢了,有什么好谢的,”承安摆摆手:“程大人客气。”
“还有一件事要问殿下,”程玮踌躇一会儿,方才道:“送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我身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承安奇怪道:“不是在你枕边吗?”
“不是这枚,”程玮看一眼妻子求的平安符,目光一柔,随即道:“是另一枚。”
“许是那会儿士卒走得急,不知遗落在哪儿了,”承安想了想,道:“我再吩咐他们去找找。”
“不必了,”城防要紧,程玮如何愿意将时间耗费在这上边,摇头道:“丢了便丢了吧,殿下不必在意。”
承安起身告辞,最后叮嘱道:“伤势要紧,程大人仔细将养,明日我再来探望。”
出了屋便是呼啸的冷风,裹挟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走出这里,方才停住脚步,自怀中取出那枚平安符来,手指轻轻的摩挲。
“我偷偷拿过来,你也会护佑我平安吧?”他这样自语。
似乎是觉得讽刺,又似乎是莫名期许,承安轻轻笑了。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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