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仪长公主之女陈薇与贤妃所出的三皇子结亲,锦书自是知晓,却不曾想过,这样的场合里,她会站出来,为王家人说话。
目光隐晦的往身侧贤妃面上一扫,锦书心有所悟,明白过来。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她便要给静仪长公主这个面子,顺着她心意将话扯下去。
脸面都是别人给的,可不是自己红口白牙去要的,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何必巴巴的凑上去,自取其辱。
更不必说,静仪长公主与贤妃结亲,早就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皇后娘娘,”锦书不语,静仪长公主便笑的愈发开怀了:“您倒是说话呀。”
“长公主随驸马外放,别的没学到,乡野婆子的口舌倒是学的十足。”
锦书轻轻一哂,侧目看她,也不客气:“搬弄是否,言语粗鄙,知道的,你是皇族长公主,不知道的,以为是哪来的村妇呢。”
众人同这位年轻皇后说了这么久的话,一直都觉她温和敦厚,哪里想得到对上静仪长公主时,会这般犀利决绝,偌大的内殿,当即便是一滞。
静仪长公主也怔住了。
没出嫁之前她是嫡出公主,很得先帝宠爱,出嫁之后几年,先帝驾崩,继位的是她胞兄,她这个长公主愈发尊贵,更没人敢轻易违逆她了。
等到这次回京,圣上待她态度虽淡了些,但毕竟骨肉至亲,愿意买她账的人依旧很多,真的被人这样明晃晃说到门面上,还是头一次。
捏着团扇的手一顿,静仪长公主面色一沉,面露讥讽:“皇后这是什么意思,真想摆出长嫂的架子,教训我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锦书一挑眉,冷冷一笑:“本宫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你不过是身为臣妹的长公主,怎么,本宫教训你不得吗?”
静仪长公主为之语滞,目光骤寒,正待说话,却被坐在她身后的女儿陈薇抢先开口了。
“你竟敢这样跟我娘说话!”她瞪大眼睛,恶狠狠道:“我要叫舅舅收拾你!”
锦书连静仪长公主都敢得罪,到了现在,哪里还在乎区区一个陈薇:“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同本宫说话?”
“于私,你该叫我一声舅母,如此言语,是为不尊,于公,你该称我一声皇后,语出放肆,是为不敬!”
锦书目光凌厉的望向静仪长公主:“长公主是怎么教孩子的,居然连这样浅显的规矩都不懂?简直丢人现眼!”
静仪长公主哪里被人这样说过,更不必说,锦书指责的是她视如珍宝的女儿了,当即恨声道:“你这样的低门之女,竟也能得封皇后,真是荒唐!母仪天下?你也配!”
“皇后之位本宫配与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而是要听圣上决断。”
锦书面色淡然,甚至于微微笑了:“长公主殿下,本宫今日说一句话,你千千万万要记住。”
“你是姓顾,也的确是先帝的骨肉公主,圣上的嫡亲胞妹,可是……”
她眉梢一挑,目光在前列席位上安坐着、面色不豫的陈家夫人面上扫过:“你已经嫁入陈家,做了他人妇,那就算不得顾家人了。”
“还有,”锦书不理会她的骤然变色,继续道:“陈薇只是陈家女儿,连正经郡主的封号都没有,便不要摆出比皇族公主还要尊贵的派头了,那不是贵气,是恬不知耻。”
“那日宫宴,她装扮逾制,竟越过大公主与二公主去了,本宫给你们母女留面子,才未曾说出口,哪里想得到……”
她瞥一眼陈薇发上公主方可用的南珠,冷冷一哂:“不知分寸,厚颜无耻!”
静仪长公主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说到门面上,一点余地都不肯留,直接将她脸面撕下,扔到地上一通猛踩。
在座的皆是各家夫人,心中无论如何做想,面上总不会显露分毫。
静仪长公主看着她们目光在女儿发上一扫而过,心下焦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竟讷讷无言,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长公主觉得本宫不配做皇后,”锦书含笑侧过脸,去看贤妃:“你呢,也觉得本宫不配吗?”
这样的关头,众目睽睽之下,贤妃即使在心里说了一万遍她不配,嘴上也要乖乖应声的。
否则,岂不是光明正大的说,她在觊觎皇后之位,对于圣上的决断有所不满?
饶是心头滴血,贤妃也低下头来,以温和柔顺的声音,道:“皇后娘娘端娴大度,凤命加身,正是母仪天下的典范,岂会有不配之言?”
“贤妃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果真是讨人喜欢。”锦书听得一笑。
贤妃笑意有些勉强:“皇后娘娘谬赞了。”
“本宫知道,许多人明里暗里都说本宫不配,说本宫出身低微,做不得皇后,可那又如何?”
锦书难得笑的有些肆意:“谁叫圣上宠爱本宫,宁愿叫后位空悬多年,也要留着给本宫呢。”
她相貌本就明艳,这般凌人之态,就更是灼灼动人,一时之间,竟有人看的呆了。
贤妃心中那只藏了多年的苦果似乎被掰碎了,那些碎屑一寸寸的在她心口涂抹,苦涩到难言:“娘娘说的是。”
“哦,本宫想起来了,”锦书原先只是侧着脸同她说话,现下却是转了转身:“贤妃既觉得这样说,也是觉得,静仪长公主方才在胡言乱语,是吗?”
“这……”贤妃一时语塞。
若说静仪长公主在胡言乱语,岂不是说姚氏正该是皇后,正该压她一头?
更不必说,这句话绝对会在她与静仪长公主之间形成芥蒂。
可是,若是她否定,岂不是当着一众命妇的面,表明自己觊觎后位,怨怼君上?
两下里如何做想,皆是叫人为难。
锦书也不急,只含笑看着她,等了一会儿,方才道:“贤妃?说话呀。”
贤妃在心底恨得咬牙,连静仪长公主面色都不敢去看,终于道:“长公主前些日子病着,近来总不见好,大概是烧糊涂了,才胡言乱语的,娘娘别同她计较。”
“贤妃说的有理,”锦书定定看她一看,直到看得她目光躲闪,方才正过身来,望向静仪长公主:“长公主确实病了,大概,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便不要在这里扫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着,便吩咐左右:“来人,好生将长公主送回去,再叫太医去候着,免得身边无人照料,再说出什么胡话来。”
她也不管静仪长公主如何勃然变色,目光准确的落到陈家夫人面上:“只长公主母女回去,本宫总不安心,只好劳烦陈夫人这个婆母一次,在侧照料了。”
在静仪长公主最先发难之时,内殿里是一片安静,到了现在,就更是死寂了。
连资历最长的安国公太夫人,都停了拨弄腕上佛珠的动作,凝神屏气起来。
皇后哪里是关切静仪长公主,分明是寻了由头,当着一众命妇的面,将静仪长公主母女与陈家夫人一道赶出去!
人要脸,树要皮,真的被撵走了,这三人日后,在长安,只怕便抬不起头来了!
静仪长公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原本就有些泛白的面孔骤然惨淡,眸光一寒,拧了眉毛,正待怒斥皇后几句,却被她动作打断了。
“砰”的一声脆响,锦书将案上茶盏摔在地上,汝窑青瓷与内里奶茶一起飞溅开,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滑出远远一段,寂静的内殿中,响的刺耳。
“怎么,”她既不看静仪长公主,也不看内殿命妇,只是望着正中虚浮着的空气,淡淡道:“本宫这个皇后,使唤不动你们吗?”
“还是说……”
锦书蓦然厉了声音:“你们有不臣之心,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这位年轻的皇后甚少疾言厉色,连面上妆容都淡淡的,如今短短几句话,却骇的人不敢做声,只低下头去,避开她近乎刺人的目光。
静仪长公主难得的畏缩了,眼见几个宫人来请,身子哆嗦几下,连句狠话也没说,便拉着女儿,脚步踉跄的退出去了。
陈家夫人从头到尾都没看口,可她是静仪长公主的婆母,陈家的当家夫人,总归是站在锦书对面的,现下一起吃亏,倒也不算是受了无妄之灾。
尊贵了这么多年的静仪长公主,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皇后赶出去了。
内殿里的命妇皆是低着头,别说做声,连彼此交换一个目光都不曾。
“愣着做什么,”锦书收了面上凌厉,淡淡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了,别摆在这里丢人现眼。”
“是。”给几个宫人低低的应了声,取了工具,小心翼翼的去清理那只碎掉的茶盏残骸。
“哎呀,看看我这记性,”锦书微惊着叹一声,忽的一笑,转向安国公太夫人:“那会儿老夫人还说自己上了年纪,记不得事情,可您看看我,转眼的功夫,也给忘事了。”
安国公太夫人笑的温和:“娘娘诸事繁多,偶然间忘掉一二也是有的,哪里能跟老身比呢。”
中书令夫人周氏也跟着凑了一句:“太夫人说的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可没法儿跟娘娘比。”
最为尊贵的三个人开始说话,内殿里的凝滞无形中便散去几分,重又说笑起来。
张氏坐在程老夫人身侧,也是暗自抚了抚心口,叫方才被惊得险些跳出的那颗心脏舒一口气。
在家里的时候,她便有些怵这个继女,现下继女做了皇后,周身更是威仪不凡,隔得这么远淡淡扫一眼,就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想着自己此前所作之事,张氏不觉忧心起来。
锦书却无暇顾及张氏,只看向王家大夫人周氏,语气带笑。
“长公主病着,本宫少不得要安排一番,倒是误了夫人的事。”
她关切道:“现下得空,夫人尽可以开口了。”
周氏原本是想同静仪长公主一唱一和,将事情给定下来的,哪里想到皇后虽年轻,手腕却强硬,三言两语收拾了静仪长公主,现下竟空出手来对付自己了,心中不觉生出几分退缩之意来。
将目光隐晦的转向贤妃,她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贤妃刚刚才被皇后明里暗里的讥讽一通,又见了静仪长公主下场,只想着将自己掰扯出来,哪里会搭理她,即使见到了,也只做不知。
现下是王家求她,又不是她求王家,便是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氏见贤妃如此,便知她是不打算帮忙了,暗自磨牙之后,终于转向锦书,涩然道:“娘娘容秉,今日入宫,一是为宫宴,二来……也是想祭拜亡女一番。”
周氏膝下只有先晋王妃一女,现下提起,自然是指她了。
先晋王妃去得早,虽说是病逝,可长安中哪有傻子,之间圣上登基之后未曾追封,便知其中猫腻,此刻听周氏提起,更是心中门清。
王家这一回,要么是想叫圣上追封先晋王妃,要么就是……想要送人进宫。
只看这位皇后,打算如何应对了。
锦书听得讽刺,在心底一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再度转向贤妃:“本宫在宫中时日尚浅,却不知晓,宫中哪一位已去嫔妃,是出身王家的?”
贤妃早知周氏要问什么,虽不开口相助,却也打定主意看锦书笑话,听她这样问,心中冷笑,正待开口,却忽的顿住了。
不只是她,连一侧目光自信的周氏,也瞬间呆住,随即目露恨色。
姚氏这句话问的……太过于狠毒了。
先晋王妃是圣上原配,是名分上的正妻,甚至于连姚氏这个皇后在她面前,都算是妾室。
只是这样说,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那是要有前提的。
——王氏没有被追封皇后,那直到现在,她也只是先晋王妃。
别说是在姚氏面前,便是在贤妃面前,乃至于后宫其余嫔妃面前,她也要矮一头。
王妃见了宫妃,怎么能不见礼?
若没有追封,他日圣上驾崩,能够与他合葬的皇后,也只会有姚氏一人。
名分未定,谈论起这些来,先天便是要吃亏的。
贤妃将手里的帕子揉了又揉,终于道:“臣妾愚钝,也不知宫中妃嫔,有王姓之人。”
“贤妃久在宫中,竟也不知,却是奇怪,不过也无妨,别人不知道,圣上那里,总归是知道的。”
锦书笑的温和:“红叶,你亲自往含元殿去,将此事告知圣上听,问他如何裁决,王夫人还在等呢,记得脚步快些。”
红叶应声出去,她才看向周氏:“夫人稍待片刻,含元殿距此殿不远,圣上若有吩咐,随即便会传来。”
周氏面皮抽动一下,皮笑肉不笑:“娘娘有心了。”
内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有锦书与几位位尊的夫人,时不时说笑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其余人坐在原地,面上是最合乎仪度的微笑,心里却在等一个结果。
——来自含元殿的最终态度。
她们不在乎先晋王妃之事到底如何收场,她们只在乎……
在圣上心里,这位皇后究竟有多重。
尤其是后宫风云一触即发,三皇子已然议婚,年轻的皇后又怀有身孕。
为了家族,她们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静仪长公主之事,便是一个极好的衡量标准。
在得知素来亲近的胞妹被赶出内殿,圣上依旧会庇护皇后吗?
还是说勃然变色,为此申斥皇后,安抚幼妹?
含元殿距离此殿不远,但在大多数人心中,等待的时间却被拉的很长很长。
大周的宫宴皆是在夜里,今日也不例外,温暖明亮的烛火之中,更漏的声响滴滴答答的传来,更叫人心神不宁。
红叶去的快,回的也快,众人意图自她面上看出几分端倪,然而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儿,却什么都不曾发现。
对于聪明人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发现了。
“娘娘,”红叶向锦书屈膝,轻声道:“圣上说,他不记得后宫有王姓嫔妃,想来,应是王夫人记错了。”
周氏的脸骤然惨淡下来,咬住嘴唇,才没叫自己出声。
红叶却不看她,只继续道:“圣上还说,夜里更深露重,娘娘有孕,独自回去,总不叫人安心,稍后便亲自来接,叫娘娘等他一等,别急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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