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的9月29日。
这对杨开云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个特殊的日子。
在几家医院辗转来回了好几年，自己的养父终于答应肯好好住院治疗，查清病因。这对裘家上下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忙活了那么多年终于能迎来结果了。
从他身体出现异常开始，老爷子就一直在往医院跑。虽然跑得勤，但其实很多检查他都不太愿意做。
尤其是带有放射性的x光和ct，检查的频率一直很低，前前后后就做过两次。而胃镜，因为在做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难受，他更是能不做就不做。就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裘学亭也得犹豫个好几天才勉强答应。
相比起来，现在肯放下这种偏见，让医生放开手脚去查还是挺令人欣慰的。
其次杨开云学医那么多年，临床工作时间有限，能见到数十位专家齐聚一堂，听到他们一起做病例大讨论，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而他这个小住院能参与其中，究其原因无非“专业对口”和“病人养子”两点。
排除这两点后，能在那么多专家面前站稳脚跟的小医生屈指可数。
其中主治只有三位，都是医院重点培养的对象，分别来自消化科、肝胆外和神经内科。他们都参与过之前裘学亭的会诊，也都是所在科室的中坚力量。
而剩下的住院只有两位，除开他杨开云外，就只有内科急诊的徐家康能进来。
这位姓徐的急诊医生，在周围大佬面前是个年轻人，知识尚薄，经验也浅。但在杨开云眼里，徐家康则是刚从米国镀金回来的高端人才，有了出国经历，年底就会晋升主治，为顺利接下何天勤急诊大旗踩下坚实一步。
当然，一院有这个条件的医生也不在少数，要不是有“首诊医生”的因素，外加上何天勤的提携，他也是进不来的。
徐家康脸皮薄，不可能像某些人那样皮厚得像城墙，随便了解了些病人的情况，就大大咧咧地往主任级大佬的病例讨论会里闯。好歹礼堂门口还摆着“会议重地”的警示牌，已经摆明了这次讨论会的重要性。
既然是全场职称最低的两位，那他们就得负责病历汇报的工作。
“到时候心内科的汇报部分就交给你了。”徐家康再次在电脑上确认了一遍ppt的流程，还不忘给身边的杨开云提建议，“就和你做论文答辩时一样，放开点儿。”
“嗯，机会那么难得，我肯定会把握住的。”
其实杨开云能做汇报的地方并不多，冠脉痉挛是最近刚发现的情况，没有既往病史也没有特别严重的症状。出现至今也不过几天的时间，满打满算由他来说的内容只占了不到5分钟。
等汇报完，他剩下要做的就是“听课”。
听这些多学科大佬如何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来分析裘学亭的病情，听他们如何从跨学科的症状中寻找到共同点，还得听他们在鉴别诊断时做的各种分析。
“赚翻了......”
杨开云就像块刚拆开包装的海绵，看着面前一盆清水，迫切希望能一头扎进去。
“嗯？”徐家康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
徐家康见他不说，也没追问。
两人级别低，来这儿更多是学习性质，其实现在正是交换看法的时候。可裘学亭的病历虽然又臭又长，但每个症状都是浅尝即止，实在没什么好多聊的。
所以他索性换了个话题：“听说昨晚上你大哥也进医院了？”
“嗯？你怎么知道？”
“今天中午一个女实习生说的。”徐家康笑了笑，说道，“女生本来就喜欢八卦，她们又都是一个班级的学生，所以聊着聊着就说漏了嘴。”
“哦，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就是没走稳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手臂和肋骨骨折，肝破裂。”杨开云叹了口气，“我看他失血太多就直接叫了120送去了市北，那儿的普外还行。现在命至少算保住了。”
“还挺严重的，骨折要手术吧？”
“嗯，得等消肿。”
徐家康看着他眼睛周围的黑眼圈，“你一夜没睡吧？”
“还好，手术的时候睡了会儿。”杨开云说道，“关键是我二哥，担惊受怕了一晚，谁想早上爸的心脏又出了问题。现在两人全进了市北，我这儿又要上班走不开，全靠他和二嫂撑着。”
“你爸那病也是麻烦......”
徐家康一巴掌拍在了资料文件夹上，抬起头，看着陆陆续续往场内走来的专家们，叹道：“希望今天在这儿能找到最后的答案吧。”
“要是丹阳再查不出个结果来，我只能带爸去上京了。”
杨开云很无奈，也很气愤，气的是自己能力不足，找不出裘学亭的病因。当初他其实是想在神经内科和消化科之间选一条路，可最后还是裘开海帮他挑了心内。
理由很简单，有钱途。
这个钱途不仅仅在医院内的介入中心，还在院外的医疗器械厂和药厂。
其实杨开云对科室是不是赚钱没多少兴趣，他想做的就是帮裘学亭找到病因而已。可惜两位大哥的决定摆在面前，他只好考了心内一位主任的研究生。
和养父的疾病失之交臂对他来说也算个不小的打击，一直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现在见裘学亭心脏出了问题，杨开云的心情其实格外复杂：“原本以为是神经内科，后来发现其实是消化，谁知现在又扯上了心内。我这些年也翻过很多次内科书了，愣是没找着完全符合他症状的病......徐哥，徐哥你在找谁呢？”
徐家康回过了神，笑着摇摇头：“有个老朋友说要来的，我看看他到了没有。”
“朋友？”
“嗯。”徐家康笑着看向他说道，“其实你也见过的。”
“哦？是哪个医院的专家？”
“这个么......来了你就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徐家康特意要卖关子，实在祁镜的成分太杂，一两句很难说清楚。再加上他特别奇怪的工作种类和思维方式，在这儿浪费口水去描述这么一个人，还不如让杨开云自己去感受。
大会准备时间一晃而过，台下座位慢慢被这些专家填满。
医疗圈子其实不大，大家平时都分散在全市各家医院没什么来往，但其实溯源起来毕业学校都大同小异。
打招呼自然是难免的，有些专家还会忍不住聊上好一会儿。等他们基本消停下来后，何天勤宣布了病历讨论现在开始。
......
94年4月，病人上班时偶然出现头痛症状，类似偏头痛，且时间不长，所以就没在意。接下去的4个月时间里，病人会时不时出现头痛，持续时间都很短暂，频率也很低，大概3-5天出现一次，所以一直没引起重视。
8月底的一天中午，病人在家看电视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怀疑可能是高血压犯了，便找人带着去了医院。
当时看的是一院心内科的专家门诊，发现血压148/84mmHg，其实也不算太高。接诊的医生开了点治疗高血压的药，然后建议神经内科随访。
但病人因为怕辐射，所以一拖再拖.
直到95年5月病人头晕变得严重之后，才约上了神经内科刘主任的专家门诊。因为身份特殊，又有红卡，一院第一时间给他办了住院。入院后立刻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包括头颅ct、核磁共振、颈动脉超声、之后还追加了脑电波检查。
“这些是检查报告结果。”
徐家康用激光笔点中了ppt投影上的几张报告单：“前后两次的ct和核磁共振上都没看出什么问题，颈动脉上有轻微狭窄，不过考虑到病人有高血压，这些都算在正常范围内。至少当时刘主任没发现病人有产生头晕头痛的病因基础，只能让老爷子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回家调养。”
“刘主任已经退休好些年了吧。”
“听说回老家安享晚年了。”
“从结果来看没什么问题，不知道有原片么？”
徐家康点点头，把手边的原片放上了投影仪：“这就是当时的原片，因为裘学亭老先生不喜欢频繁做检查，所以ct和mri都拍的很少。下一次检查得五年后了，结果的话......”
见他要往后翻资料，台下立刻打断了他：“不急，咱们先按时间顺序捋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错漏。”
“对，等顺着捋完了，这才各个击破找关键。”
“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儿，有的是时间......”
台下数十位专家可不像普通小医生，一个个对影像学都研究已久，早就都把目光放在了片子上，可惜一圈下来都没发现问题：“我支持刘老的判断。”
“我也支持刘老，至少大脑没问题。”
“对了，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徐家康把ppt往后翻了一页：“有......”
整个95年的6月，裘学亭都是在第一人民医院度过的，每天不是在去检查的路上，就是安心等报告的结果。等出院后已是夏天。可能是因为饮食不规律的问题，老爷子的肠胃就一直不太舒服，恶心呕吐也是常伴左右。
一开始觉得是慢性的肠胃炎，可眼看着时间往八月份去了，裘学亭的症状根本没有缓和的迹象。
“当时下判断的就是我。”杨开云这时也不忘自黑一波，“实在没想到肠胃道的问题会比大脑之前的症状取得联系，还是我太愚蠢了。”
“就是你下的肠胃炎？”
“对。”
“还是年轻好啊......”
“老梁你别这样，谁没年轻过。”
“这可算不上褒义词。”台下一位主任回了徐家康一句，然后继续问道，“恶心呕吐了那么久，也没想过要去医院查查看？”
“当时太忙了！”
“呵呵，忙......”
“继续说下去吧。”
95年9月，病人又在一院挂了个消化内科的专家门诊。
考虑到病人的年龄，医生本想在做完b超后用腹部ct平扫一下病人的上下腹，给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检查结果。但病人以之前刚做完头部检查为由，拒绝使用这些影像学手段。
随后医生又希望用胃镜，又一次被拒绝。
“哦，原来是他~~~”
台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医生的声音，戴着老花镜，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这病人我有印象，当初还看过我门诊。我建议做胃镜查一查胃内的情况，可他坚持不肯。直到我说可以做麻醉胃镜，他这才松口说回去考虑考虑。”
“好倔的老头。”
“唉，这种病人临床多的是，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
“好在他家经济没问题，想做什么做什么。”
之前开会前让专家们放肆着过了把嘴瘾，徐家康算是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开始学着掌握起了会议的节奏：“这些是之后做的胃镜结果，只是慢性浅表性胃炎。B超也没有发现结石，肝胆和胆管都是好的。”
“好奇怪啊......”
“浅表性胃炎会有恶心呕吐么？”
“应该不至于。”
杨开云见台下在讨论，上前拿了话筒，插了句嘴：“我爸平时一日三餐很规律，以前抽过烟，不过后来就借了。酒是从来不碰的，辛辣刺激的东西也不爱吃。”
“听着很规律。”
“之后有没有其他症状？”
“既往史的症状基本就这些了。”徐家康说道，“要说到新症状的话，就得看这几天老爷子的心电图和介入的结果。”
“听说老爷子的心脏挺有意思的？”
“嗯，心电图和心肌酶谱、冠脉造影的结果相背，后来我们心内科诊断是冠脉痉挛。”杨开云解释道，“而且这个情况出现了不止一次，今天早上他又出现了上腹绞痛、心悸、呼吸浅快的症状，紧急送去市北人民医院后发现还是这个情况。”
“这个痉挛频率有点高了，心电图拿来看看。”
“冠脉痉挛肯定有诱因才对。”
“诱因和之前的症状有关系么？”
“那么久了，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这症状好分散啊......”
这时，会议室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会议重地”的告示牌，走进了会场。他轻轻地把牌子放在一旁，找了个座位坐下后，随便找了个机会，宣布了自己的到来：“我看老头的心脏没什么问题，大家别被几张心电图带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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