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陶村溪东屯卫生所病历档案卷90-95年——91年7-12月】:
病人:胡定三
性别:男
年龄:38岁
主诉:7月8日,晚6点,屯组长因手部突然出现大范围红肿水泡四小时来卫生所救治。
查体:......手部表皮可见有大面积红肿,从小指无名指开始扩散至手腕以上。其中散在大小水泡总计六个,最大的两个覆盖小手指和无名指,有融合扩大的趋势,水泡外缘也出现了进一步溃烂的迹象。
既往史:......病人昨白天曾宰杀死牛,死牛病因存疑。
诊断:炭疽皮肤型?
治疗:卫生所没有相关检查项目,无法明确病因。同时卫生所药物短缺,青霉素以及消毒清创药物的存量不足,故先肌注青霉素后嘱咐去县医院积极救治。
随访:病人于两周后回村,小拇指与无名指做截肢处理,手掌其余部分恢复良好。
......
结合县人民医院送至疾控中心的病历来看,胡定三的治疗不论从时间还是之后的预后转归来看都没问题。作为源头的牛,不论是肉、脏器、皮革还是骨骼都做了焚烧填埋处理。
专家组看着这份病历记录,再结合路上看过的县人民医院记录的病史,全都能对上号。
“我觉得没问题。”黄勇看着手里那份炭疽后续处理记录本,先说了自己的想法,“卫生所处理得也合理,如果一直在这儿拖着,最后可能会更难收拾。”
“后续怎么样?”
“后续处理得也不错。”黄勇扬了扬手里的记录本,说道,“县人民医院和疾控派了防yi队,对家里用过的碗筷、穿过的衣物全部蒸煮2小时,没法高温消毒的就用消毒水喷洒。”
“疫苗方面呢?”
“都打了。”黄勇说了句发现还不够严谨,便又改了口补充道,“主要接种地区在溪东屯,胡定三家周围几十户村民包括牲畜都做了接种。”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防护做得那么严,确实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纷纷翻页的诸位专家都在等着下一个病历的解构,希望能从中听出些不一样的地方来。可黄勇却迟迟没有开口,关注点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祁镜,你怎么看?”
“我有个小疑问。”祁镜接过黄勇投来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坐在末席的胡家旺,“诊断治疗都没问题,最后预防性处理也没问题,可这些环节没出问题不代表真的没问题......”
“你都给我绕晕了。”罗唐就坐在他身边,暗地里踢了他一脚,“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医疗方面确实没问题。”祁镜稍作停顿,然后叹了口气说道,“但要保证医疗没问题有两个前提,一是送医要及时,二就是治疗费用到位。”
送医自然是及时的。
当天晚上7点,胡定三就被送去了翟县,路上虽然耽误了些时间,但对当时的交通情况来看,真的已经算及时了。
剩下的就是钱。
钱是医疗永远都绕不过去的问题,尤其是早些年没有合理医保的农民,生了病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人死活不动,就待在家里,生死由天。
或者轻病靠忍,中病靠熬,到了重病熬不住了才去治。这种办法看似能省去中间一大笔费用,但往往到了最后也是因为钱的关系只能放弃治疗。
就算到了05年,农村医保依然有很大的缺口,很多治疗只能靠自费。
说白了,皮肤炭疽其实没什么好抢救的,无非感染区域的伤口护理以及大量抗生素治疗。如果住的是县城,只要送医及时前后用不了多少钱。
但那是对县对城,如果地方放在胡陶村这个贫困村,想进一次县医院急诊,其实并不容易。
当年胡陶村一年能有多好收入?每人每年总收入不过区区200块钱而已。
有多少存款?以胡定三家为例,剔除掉在卫生所的医疗支出、平时吃喝用度外,可支配的存款也就100来块钱。但他要给自己儿子交学费,在丹阳的物价下,这100块钱还能动吗?
其实就算不看治疗,单单从胡陶村到翟县的路费就要用掉不少钱。
刚开始村子没这种宽大的水泥路,只有一条踩出来的泥路。村子穷,连车子都没有,平时出村一般用的是牛车。胡定三家自然也用牛车,可那时他家的牛死了,没牲口,就只能借隔壁家的三轮车用。
“这三轮蹬起来可费力啊。”黄勇有些吃惊,“一路出去有20里地吧。”
“其实还好,出村后应该有个‘交通站点’能直达县城。”一位在这儿工作了20来年的老卫生员点了根烟,回忆道,“说是站点,其实是个小镇,有人在那儿搞了辆拖拉机送人去县城。挤满人之后上路,统一收费。”
“可他那手......”
“用布随便包一下挡着就行。”老卫生员不以为然,“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一趟要多少钱?”
“具体看人数了,人数不够的话就贵点。”
“除开车费,还有陪胡定三一起去医院的人的开销。”祁镜补充道,“整整两个星期,就算在医院打地铺,可全程陪着总得吃东西吧。医院周边都是乱收费的典型,难吃,量少,还贼贵。”
“这我就不知道了。”
相比治疗,这些都是额外支出,这些钱哪儿来的?
是靠胡定三一个人解决?还是靠他的亲戚朋友?亦或是别人好心帮忙,不要回报?
就算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使用的大量抗生素和截肢手术,都要钱。虽然在城镇人眼里,青霉素就和送的一样,截肢手术的手术费相比其他手术也要便宜不少。
可胡定三不一样......
至于截肢是因为感染没控制住,还是因为省钱不得不为之,县医院的病史里并没有详细记录,得找当时参与治疗的人询问过后才能知道。
疑问相当多,可当事人胡定三已经死了,他的亲戚朋友也是死的死走的走,没人留在村里。作为村长继任者的胡家旺,对当时情况也不甚了解。
“村长是从00年开始做的吧?”祁镜反着手边的资料,问道。
“是啊,我之前就说了的。那会儿胡定三出了车祸,村里就把我推举了上去。”
“之前是溪东屯的小组长?”
“嗯,我那会儿只管溪东屯。”胡家旺说道,“其实92年之前,这个小组长是胡定三的,我是92年接的手。”
“92年胡定三当村长了?”
“嗯。”
胡家旺对问题来者不拒,可答是答了,脑子里依然觉得奇怪:“这位医生怎么老问这些问题?这和炭疽的感染没关系吧?”
“本来是没关系,不过因为艾滋的关系,知道当年事儿的人都不在了。”祁镜直接翻到了01年的病历资料,说道,“所以只能挑村长知道的来说。”
【胡陶村联合卫生服务中心,病历档案卷01-05年——01年1-6月】
病人:胡桂芬
性别:女
年龄:32岁
主诉:2月10日,早6点,病人因晨起发现手指发红发胀来卫生所救治。
查体:......手指表皮可见大量红肿,范围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肿胀处能见到一些细小水泡。经病人描述,离家时并没有水泡。
既往史:病人否认病牲死畜接触史,亦没有食用过相关肉类和脏器。
诊断:炭疽皮肤型?
治疗:隔离观察的同时并给予大剂量青霉素治疗,对其居家和衣物做消毒处理。
“这个胡桂芬还在村子里吗?”
胡定三摇摇头:“去年开春的时候,因为那个病没了。”
“胡村长对她有印象吗?能不能介绍些详细情况?”祁镜问道,“我们这次来,指导防治是一点,找出传染源则是另一点。”
“详细情况......”
胡家旺回忆了会儿儿,说道:“其实这事儿你该去找她,人一直留在村子里,没离开过。”
“这事儿得找我!”一旁的老卫生员嘬了口烟,眼神里满是沧桑,“当时就是我接的胡桂芬,特地问过她既往史,尤其是一周内的。结果她还真去过近期只离家两次,一次去北谷屯血站卖血,另一次是去寺庙上香。”
“又是没接触病牛死牛......”黄勇也是觉得很棘手,“那有没有接触过河溪那片的土壤?”
“那儿?”胡家旺解释道,“因为99年查出了河道旁有炭疽杆菌的事儿,所以河溪周边都是严禁进入的禁地。胡桂芬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嫁的也是村里人,人很本分老实,不可能不看告示就往里闯。”
本来炭疽就来自大自然,掐掉了土壤和病死牲畜的两条线,专家组们似乎又陷进了怪圈。
“那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一个老实本分的妇人,见的就那几个人,那些人都好好的,没发过病。”
祁镜翻了翻病历档案前后,上一个染上炭疽的人还要追溯到00年秋天,叫胡荣发,下一个炭疽病人则是01年下半年10月份的陶全,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
而他们的行动轨迹也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点,两人和胡桂芬之间也互不认识,更没有相似的行为模式。
“完全找不到头绪啊......”
“就连感冒也得有点接触才行,炭疽这种病,还是因为皮肤伤口引起的皮肤型炭疽,没有中间媒介的话,感染部位之间怎么也得有个接触才行吧。”
“胡荣发住的溪东屯的村口,陶全在北谷屯,胡桂芬虽然也在溪东屯,但离胡荣发家比较远。”胡家旺又开口说道,“胡荣发和胡桂芬也不能说不认识,只不过没来往,就不是一家人。”
之后众人又把01年之后的7个病人全都捋了一遍,唯一可能存在的共通点就在血站。
7个病人算上胡桂芬,有5个人卖过血,不过这也只到02年年末,03年初血站就关闭了。但病人并没有因为血站而减少,一样是一年2位雷打不动。
而且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果真是因为血站引起的感染,那受灾面积不可能那么小。
整个会议从晚上7点一直开到9点多,晚饭也是在会议室里随便吃了些填填肚子了事。讨论过后,十多位专家就在卫生所和村委办公室的招待所里凑活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专家组分成三拨。
一组以黄勇带头的研究员组,实地调查胡陶村的生态环境,并进行采样。这次采样的范围从河溪扩大到整个村落。重点位置在曾经出现感染的地区周围,尤其是最近的三位病人。
第二组是医疗专项调研组,做的就是医疗方面的检查。包括三家卫生所、曾经的血站、以及现在增设的HIV感染病房,主要检查的内容大都是医用器械方面的东西。
药品有没有过期,存放有没有违规,操作上有没有出错。
第三组就是探访组,成员就是祁镜一个人。
毕竟探访的是艾滋村,村民对外来人本来就有意见,人数需要尽量精简。而其他专家组成员也没祁镜这样的能力,主要做的就是采样收集标本,以及对防治炭疽做出符合规范的指示。
因为是单飞,祁镜睡到了八点,洗漱后问胡家旺要了辆自行车就准备上路。
谁知这时电话来了,还是纪清。
“怎么了?”祁镜有些奇怪。
“我给你报备一下诊断部上线之后的工作计划。”纪清叹了口气,“毕竟论工作量来说,我们三个还是以丹阳医院为主,很难监管医疗中心的事儿......”
“等等!!”祁镜一听就觉得有问题,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是想说,因为我在医院工作量小,所以诊断部得我一个人来弄吧?”
“本来确实是这样的。”纪清到了不避讳,直接说出了实情,“不过我们是团队入驻模式,你完全可以找个代理人放在那儿嘛。”
“朱岩不是要找个主任压我吗?让那个主任来当光杆司令就行了呗。”祁镜笑了笑。
“没必要了,你都副院长了,还压着你干嘛......”纪清诉苦道,“这次医疗中心宣传得很成功,邮箱收件数量大涨。之前我们邮件就看不过来了,现在一天就能收到几百封,看的速度还赶不上寄件。”
“这......”
“我们现在急缺人手,还得是有一定医学水平的高手。”
“这可不容易啊。”
祁镜叹了口气,就想撂挑子不干,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但纪清太了解他了,在挂掉电话之前,给了自己的建议:“9月份了,很多实习的本科生也开始找工作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招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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