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斑狼疮是个自身免疫性疾病,病程从起病伊始直至死亡,是个确确实实的不治之症。
不过在医学不断发展的当下,就算无法根治病因有时候也有变通的办法。尽量控制病情发展,阻止疾病症状给人体带来的伤害。如今的红斑狼疮生存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十年存活率可以高达80%以上。
不过在十多年前,这依然是个极其麻烦的疾病。
除去一部分症状不典型和轻症患者,大量的系统性红斑狼疮病人,终其一身都在承受累及全身的炎症症状。皮肤红斑红疹、头痛、周围神经炎、各类肺泡肺间质炎、贫血、乏力、淋巴结肿大、全身水肿、皮肤瘙痒、心肌炎、心内膜炎、心包炎......
几乎能考虑到的地方都有可能受到自身免疫大军的侵害。
“系统性红斑狼疮应该也是误诊。”祁镜说道,“病人除了咳嗽之外,其余的sle症状一个都没有。况且sle最常见的肺泡炎、细支气管炎、肺间质炎,在王平石的胸片里也是一个都不支持。”
对于sle,这些骨科医生了解的并不多,没什么发言权。不过感染却是外科常见并发症,长期卧床的肺炎见得太多了。
祁镜这段话明显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台下有几个医生对祁镜的写法非常不认同,小声讨论后便说道:“这儿写“感染加重?”不合适吧,我记得病人在服用了激素之后咳嗽就消失了,是很明显的非感染性的肺部炎症,怎么能说感染加重呢?”
“对啊,非感染性的肺部炎症,最常见的就是自身免疫性疾病导致的各种肺炎。”
“如果用逆向思维来逆推,我倒是觉得sle的判断没什么问题。”
“是啊,如果真要是感染,激素用了那么长时间,咳嗽怎么可能一直销声匿迹?”
这些其实就是祁镜最早对这个病例感兴趣的东西,要是没有这个环节,王平石的病反而简单了。
祁镜看了他们一眼,问道:“按你们的意思是,咳嗽这个症状消失了病就好了?”
几个人相视而笑,觉得这并不难判断,甚至都算不上是个问题:“难道不是吗?”
“倒也不是治好了,而是症状有所缓解,说明治疗的大方向没有错。”
这就是典型的外科思维,还是刚入门没多久的那种。台下这些外科医生或许因为科内的竞争激烈,一股脑把技能点全加在了手术操作上。他们手上功夫了得,但内科不是接骨拆骨上钢钉,靠手没用,得靠脑子。
祁镜听后只能看向天花板,长吐一口浊气:太难了。
好在办公室里不止这些小医生,像霍志业这样的副高其实早就已经脱离了外科入门阶段,多少还是懂祁镜的意思。临床那么多疾病,不可能全都一刀切,总会有些意外情况。
“一个普外手术,病人胃疼,胃镜检查是个胃癌。”祁镜腾出了一个空地画了个简单的半身人,然后在肚子上画了个圈,举例说道,“手术很成功,做了胃大部切除,但这就完了?”
“完了吧......”
“手术很成功不就是完了吗?”
霍志业明白祁镜的意思,回头看了看他们,皱眉骂道:“猪脑子,那是癌!肿瘤手术那么简单?”
经这么一骂,这些医生才反应过来。癌不是骨折,不是哪儿疼治哪儿那么简单,还需要做淋巴结清扫,还需要术后做放化疗。
“现在胃切了,应该干嘛?”祁镜转身就成了高年资的外科医生,说道,“是不是得把胃切开看看癌到底有多大,周围是不是有浸润,有没有破裂出血,有没有周围淋巴结转移。如果这些都没问题,难道就能保证病人治好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些骨科医生要是再反应不过来就说不过去了,因为骨科专治的骨癌其实就是其他癌症转移后的结果。
里面不乏原位癌被及时完整切除的,也不乏原位癌根本就不严重的,甚至有些原位癌缩小了,但没过多久就从骨头里钻了出来。
癌细胞就是这么狡猾,现在看来王平石的病情也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19床的肺部感染转移到了骨头里?”
“这......”
经过祁镜的解释,一院这些医生开始慢慢接受了他的观念。只不过因为传染方面知识的匮乏,从呼吸道转移向骨骼的感染,他们印象里只有一个:结核菌。
讨论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结核菌身上。
“可这到底是不是结核啊?”
“这结核也太奇怪了,结核菌素试验是阳性,但异烟肼、利福平治疗都无效,难道是对这两种都耐药的结核菌?”
这时倒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谢宗培开了口:“如果算上呼吸道的感染,把病史看成一个完整的整体,那看着倒是像诺卡菌。”
“诺卡?”
“什么诺卡?”
听着周围疑惑重重的声音,谢宗培没有问他们而是看向了祁镜:“同学,你知道诺卡菌吗?”
祁镜点点头,作为当年国内传染科的风云人物,诺卡菌自然是他研究的对象:“诺卡菌是一种革兰阳性菌,会引起局部性血液播散的化脓性感染。”
谢宗培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对一种少见致病菌那么了解,惊讶之余自然不能丢了骨科的面子。他拿出了王平石以前的一些检查报告又重新看了一遍,边看边说道:“这个菌在国内不多见,检出率也不高。”
大主任在临床工作了那么多年,自然见多识广。
知识储备就是这样,平时或许想不起来,但经旁人这么一解释或者提醒,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水面。
“那还是十多年前,我还是副高的时候,去了米国一家医院的骨科进修大半年。”谢宗培说道,“有个病人就是有肺部感染,同时合并了骨骼以及泪腺的一些病变。检查了很长时间,最后检出的病菌就是诺卡菌。”
之前那些年轻医生还不知道王平石病情的严重和复杂性,还会反驳祁镜两句。但现在听到谢宗培说出的这个菌后,终于意识到这个病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细菌,连革兰阳性还是阴性都不知道,怎么聊下去?
不止是他们,包括霍志业在内,那些副高也对诺卡菌没什么印象。毕竟不是教科书上教授的内容,上了临床后全靠同僚交流和遇到相关病例。而骨科遇到骨骼感染的病例本来就不多,而骨骼感染里他们见过的就只有一个结核而已。
诺卡菌成了继续王平石病例讨论的敲门砖,不懂的人就会被无情地抛弃掉。就算是讨论发起人霍志业这时候也不能幸免,只能坐在一旁看着。
“谢主任说的诺卡菌确实很有可能。”
祁镜之前也考虑过这个菌,慢性感染,首先攻击的就是呼吸系统,然后经过血源转移向身体各处。最常见的就是脑子和骨骼,看上去和王平石的情况非常相似。
“诺卡菌除了攻击骨骼和大脑外,还会进入皮肤,形成皮下结节和脓肿。”
谢宗培从病历夹里又抽出了好几张纸,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张治疗腰部肿块破溃的记录单:“王平石在之前也确实有过这种情况,基本有八九成的可能性了。”
大主任都这么说了,周围的医生们虽然不会阿谀奉承,但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而且最关键的,病人情况确实就和谢宗培说的诺卡菌相似,他们这点知识量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和能力。
“谢主任,现在要不要再做个痰培养和咽拭子。”李信又拿起笔,准备在医嘱单上再填一笔。
“不急不急。”
谢宗培笑着看了看手表的时间,虽然离下午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他却非常享受病例讨论时你来我往的感觉。而且他很清楚,在王平石身上,能和他打擂台的恐怕就只有面前这个孩子了。
谢宗培看向站在台上的祁镜,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同学,你觉得我的诊断怎么样?是不是要比激素副作用导致的骨质疏松来得靠谱啊?”
祁镜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不过视线却没有投过去,而是凝固在了记录板上:“确实靠谱多了,大主任不愧是大主任。”
“那是不是可以下个高度疑似?”
谢宗培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话语充满了自信同时还有余力和祁镜玩起了角色互换:“等x光片、咽拭子、痰培养全出了报告后,我们再慢慢讨论诺卡菌的治疗方法。”
与急诊常用的诊断性治疗不同,他说的这种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也是很标准化的一套感染治疗流程。只不过祁镜却不赞同:“谢主任,诺卡这个判断很有意思,只不过王平石应该不是诺卡菌感染。”
“不是诺卡?”
谢宗培前一秒还笑呵呵的脸瞬间又沉了下来。
对于诺卡菌,他虽然嘴上说有八成把握,但其实心里早就认定了是这个菌。因为在症状方面实在太像了,先行呼吸系统感染,然后转移到骨骼和皮下。当年米国那个病人就是如此,虽然没有皮下肿块,但骨骼里确实发现了骨质破损的症状。
“理由呢?”被一再反驳,谢宗培没办法再沉住气了,“没理由可不能乱说啊。”
“理由其实不算少,最主要的问题在于诺卡菌引起的是皮下淋巴结肿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皮肤肿块。”
祁镜看了看谢宗培面前的病历夹,说道:“谢主任可以看一看01年病人的普外门急诊换药记录,上面明确写明了病人得的是皮下肿块。破溃后里面能发现大量褐灰色的坏死组织,足足换了小半年的药才慢慢痊愈。”
随着祁镜的解释不停递进,谢宗培的眉头越皱越紧。
直至最后,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医生给了谢宗培最后一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谢主任,诺卡菌是化脓性感染,进入骨骼后造成的是脓腔,不可能只有单纯的破坏而已。”
“脓腔?!”
他见过诺卡菌感染的病人,但也就此一例而已,当时听了会诊结果就转入了传染病医院,谢宗培并没有参与最后的治疗。国内对诺卡菌虽然也有报道,但这类病人首诊都是呼吸科,然后由呼吸科鉴别后直接治疗,根本到不了骨科的手里。
几句话的功夫,谢宗培藏了十多年的知识被敲了个粉碎。
这已经不是打不打擂台的问题了,他对祁镜的这番解释根本没法下判断。思考了很久最后只能做出决定,叫会诊。
在遭到质疑后,谢宗培没了自信,同时也没法判断祁镜所说内容的真实性。到了这一步,他只能求助外力:“小李,去叫呼吸科主任以及皮肤传染科的主任一起来会诊。”
李信连连点头,起身走到了电话跟前拨下了电话号码。
一旁会诊电话打了出去,而这边白热化的讨论仍然在继续。谢宗培依然觉得自己的诺卡菌有胜算,就算诺卡菌产生的化脓性感染,和胸片上显示的不同,也依然不能完全排除。
“谢主任,其实我觉得并不需要叫会诊。”祁镜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他很想说,这两位来了也没什么用,但觉得这么说多半会被人赶出去,所以就临时收了嘴,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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