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周遭,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也最不适合售卖服装鞋帽的地方。
周嵩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袁月苓,转悠到了一家经营针头线脑日用杂货的小店,才买到了一双硬底黑布鞋——便宜,但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袜子只有普普通通的棉袜,以及中年老人锦纶丝袜。
周嵩谢绝了看店阿婆递来的,印着“福”字的大红色棉袜,在店里转了转,找到一双浅粉色,带点蕾丝的短袜。
这双袜子不厚,过脚踝的长度,袜筒有木耳边,周嵩还挺喜欢,袁月苓却露出嫌弃的眼神。
结账的时候,袁月苓拍拍他,递上一条女式内裤,害羞地垂下眼睑。
“今晚先这样将就,明天我把你的东西都带过来。”
周嵩一边帮袁月苓换上,一边有些抱歉地解释。
袁月苓提起裤腿,看着自己脚上的黑鞋粉袜,真就是又丑又土又不舒服。
但她只是抬起头来,向周嵩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好恋旧的感觉,我初中的时候就这么穿。”
“真想见见她啊。”见袁月苓露出疑惑的神情,周嵩解释道:“初中的你。”
“好啦,现在我有脚了,该我推你走啦。”
“你才是病人呀。”
“乖啦,狗子听话。我听话你也要听话,这样才能双赢嘛,你说的。”
“好吧,我可沉啊,你别勉强。”周嵩小心地坐进轮椅。
“行了啦,我又不是抱着你走,你沉不沉差什么了?再说了,小马驹我也抱上山过。”
“……刁蛮村姑!”
“想死?”
两人离开商店,在周围逛了逛。
周嵩坐在轮椅上,心情大好,给袁月苓唱了几首歌。
“你也别光唱什么矮大紧、许树、朴巍的,也唱点流行的嘛。”
“我不会呀。”周嵩说。
“我会,你就会。来一个《如果这就是》。”
周嵩想了想,虽然从没听过,但还是开口唱了出来。
合着我成留声机了。
唱了一半,却听到一阵自行车铃铛响,一个英俊青年从后面赶上来,停在了他们身边。
“真是你们啊?”来者是王智,绰号“王聪明”,所谓的T大校草之一,也是周嵩的前室友。
去年他追求袁月苓被拒后,就一直没有太多存在感了。
“哎,不是说袁部长生病了么?周嵩你又是怎么了?”
王聪明把一个果篮从车把上摘下来,递到袁月苓手里:“今天事儿忙,正琢磨这个点了,探病是不是也有点晚了。这儿遇上刚好,我的一点心意,别再拒绝我哦。”
“怎么了?我生病就不能有果篮了?”轮椅里的周嵩伸手替袁月苓接过果篮,抱在怀里。
“要是你生病,我得给你定个花篮,大个的。”王聪明打趣道。
“是不是还要搭送两副挽联?”
“行了,周嵩,不闹了。”袁月苓打断了两个幼稚鬼:“是我有些不舒服,可能还得过两天才能回学校,部里的事,还要辛苦你多操心了。”
“没事儿,有大伙儿呢,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周嵩,你可得把咱们袁部长照顾好,我就先走了,拜拜。”
冬日里的王聪明来去如风,只留下了春天般的温暖和一个大果篮。
“还看,还看,人都没影了,还目送着呢。”
“少爷,我这儿伺候着你呢,要吃醋也不该是你吧。”袁月苓揶揄道:“你看看人家,多有风度,都像你一样死缠烂打,我不早完了?”
“……”
觉察出周嵩有些不高兴,袁月苓叹了一口气:“好啦,逗你玩呢。”
说话间,袁月苓推着他走了一段上坡路。
“嘿——咻!”
“我下来走吧。”周嵩见月苓吃力的模样,顾不上再作,就要站起来。
“给我坐好!”就这么被袁月苓按了回去。
“月苓,我真的好幸福。”周嵩望着月亮,轻声说道。
“嗯,要知福。”袁月苓点点头说。
“我在想,等我们都老了以后,也要像今天晚上一样。”周嵩向后别过双臂,抚摸着月苓的腰:“找个像这样的小镇养老,晚上没什么事,吃了饭就出去逛逛。
“手拉着手绕着小镇走一圈,漫无目的,我推着你,或者你推着我,多温馨。”
听着周嵩幸福的憧憬,一个心酸的念头没来由地钻进她的脑海:走在这里的两个人,真的会有“晚年”这回事吗?
……
“月苓你说,王智送这一篮子梨,是不是贼心不死,盼着咱俩掰呢?”
袁月苓坐在河边的长椅上,耐心而细致地给梨子削皮,周嵩已经吃掉了全部的香蕉和大部分橘子,摸着滚圆的肚皮,靠在护栏上滚来滚去。
“你怎么又开始了?那我可也来了啊。唐小洁,郁盼望……”
“别神经!”
“再说了,怎么就一篮子梨了?这不是别的都被你吃了吗?”
“话说,你当初为啥那么干脆地就拒绝王聪明了?”
“你是希望我答应吗?”袁月苓站起身,走过来,把削好的梨塞进周嵩嘴里。
“不是,我就是寻思,人这身型样貌,学识谈吐,不看家世背景的话,吊打杜鹏飞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还不沾花惹草。”周嵩伸手握住梨,咬了一口,又往月苓嘴里塞去。
“怎么的?开始审查历史问题了?”月苓咬了一口梨,周嵩满意地看到,她并没有避开自己吃过的地方。
“怎么能说是审查呢?这吃了人家东西,就替人家了一桩心事嘛。
“毕竟,前不久我俩还是一个战壕里的难兄难弟,你看不上我也就……是吧,算了,但是他被拒绝,猜测就比较多了。”
“什么猜测?说我嫌贫爱富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
“王聪明人挺好的,只是我对他没感觉,他的好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袁月苓叹了一口气。
别人对你的好,对你来说都没什么意义是吧?周嵩暗想。
“退一步讲,就算我喜欢他,他的颜值和学识对我来说也是负担,他真正需要的东西,我给不了,等他对我的新鲜感褪去之后,就注定会分道扬镳。”
“你总是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的么?没学一门下棋可是耽误了。”周嵩咕哝着,右手一扬,梨核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入河水中。
“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走一步看三步过来的,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心!!!”
周嵩身后靠着的栏杆忽然断了。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眼看要跌进冰冷的河水!
袁月苓反应奇快,抢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周嵩的腰带,猛地往回用力把他拉了回来。
“呼,好险。”周嵩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要没有我给你共享的力量和反应,啧啧……这栏杆怎么回事?”
“少表功了,什么怎么回事,你沉呗,压断了。”
“放屁,我哪有那么沉,你看,这里焊接的地方脱焊了。”
“我刚才就叫你不要在那里靠来靠去的。”
“你啥时候说过?!”
“我没说你也不该靠,大男人顶天立地,走哪老爱靠东西像什么话。”
“……”
“行了,人没事就好。时间也不早了,可惜这点梨和苹果都替你掉河里了,咱们回医院吧。”
袁月苓坐进轮椅里:“小狗子,起驾!”
周嵩推着袁月苓走了几百米,又停下了脚步:“不行。”
“啥不行?”
“那破栏杆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再有人不知道,出危险怎么办?”
“那……打个110?”
“咱们弄个警示标志,白天有人看到就会修了。找找有硬纸板什么的没有。”
“你以为这是什么穷乡下吗?哪有什么……哎,你看那个行不行?”
周嵩循着袁月苓指的方向望去,街角的树下,有一个算命的路边摊,医院的周围总是少不了这些江湖术士的身影。
摊主穿得窝窝囊囊,戴着一副墨镜,蹲坐在树下,孤零零一动不动。
旁边的树枝上,挂着一块箱板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具体看不清。
“人能给吗?”周嵩有些犹豫,他从来不喜欢跟这种巧舌如簧的人物打交道。
“看我的,你看着咱们轮椅。”
袁月苓脱下周嵩的风衣塞还给他,像猫一样向着猎物轻步缓行。
周嵩看着袁月苓从摊子前面走过,没有停留,走不远又从树后绕回来,轻手轻脚从树杈上摘下纸牌,然后兴冲冲一路小跑回来。
“你跟他怎么说的?你跟他说话了么?”
“说什么啊,那老头不是真瞎就是睡着了,我就把牌子拿了,还有盒粉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周嵩犹豫地接了过来,牌子正面写着“摸骨算卦占卜吉凶”几个字,反面翻过来,贴着一个收款二维码。
“他们这种人整天坑蒙拐骗,咱们借他东西做好事,是替他积德,这叫双赢,知道吗?”
“双赢?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明明是我先的。”
“少来了,写个“栏杆损坏危险”挂上,咱们回吧,我都冷了。”
“你先披上我衣服吧。”
“我披它干嘛,你穿少了我不还是冷?”
……
……
“咱们把粉笔还给人家吧?”牌子挂好,周嵩又提了这么个事。
“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个道德标兵啊。”袁月苓笑道。
“你开玩笑,我一直都是胸怀圣光,践行骑士美德的圣骑士。”
“嗯,纠缠人家小姑娘的圣骑士。”月苓戳了戳他的胸口。
“不是,你咋一直说这个。”周嵩有些着恼:“就算我缠你不对,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我有什么过错?!”袁月苓的声音也响了几个分贝。
周嵩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会儿他可不想无事生非找架吵。
“姑娘,事情办完了?”就在周嵩悄悄把粉笔放下,准备走人的时候,那算命的突然说话了。
周嵩愣了一会,不知如何作答,袁月苓听到后也跟了上来,对周嵩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师傅,刚才河边的栏杆坏了,我借您的粉笔在那边写了个危险提醒,刚才没和您说,粉笔给您放这里了,不好意思啊。”
袁月苓边亮声说着,边仔细观察这算命先生,似乎确实是个盲人。
“这是做好事,无妨,无妨。”算命先生笑了起来,但是声音很难听。
“那我就走了。”袁月苓拽了一下周嵩的袖子,准备开溜,却又被算命先生起身开口拦了下来。
“且慢。”
这瞎子大约60岁年纪,面色青紫,脸上沟壑纵横,留一缕山羊胡稀稀拉拉,戴着一副金丝圆墨镜,开口一嘴黄板牙,仿佛在脑门上刻着“算命瞎子”四个字一样。
“实不相瞒,老夫借阴阳数术之名行走江湖,所实依者却多为英耀话术,蛊惑人心之法。非老夫好欺世盗名,实因屡泄天机者恐遭劫累。凭老夫修为,每岁可卜一实卦,以窥星耀之理,愿赠有缘之人。今日与姑娘你相遇,便是缘,年关将至,老夫便将这一实卦相赠,助你未来人生趋吉避凶福气绵长,并不取卦资分文。可好?”
瞎子一番话,袁月苓听得有些发愣。
她本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脚上戴个物件也只是遂了父母的记挂。
可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让她无法再维持原有的立场。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共生,这令人恐惧的“鬼附身”。万一这瞎子真有本事……
“那便有劳先生了。”袁月苓学着瞎子说话的调调,应了声。
“老夫自幼失明,所学乃是祖传相骨堪舆之法,还有请姑娘的右手。”算命先生摊开了自己的左手。
袁月苓看着那只黝黑粗糙的大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什么稻草都想要抓一把。
她伸出右手,却被周嵩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看把你小气的?
然后周嵩伸出自己的右手,递了过去,同时向袁月苓做了一个禁止说话的手势。
袁月苓一时有些懵,张口欲言又止。
“姑娘如今虽已是天之骄子,但年少时也曾吃苦下力,是也不是?”
瞎子接过周嵩的手,捏摸了一会,弄得俩人有一点痛。
“哈……?先生请继续。”袁月苓转了一下眼珠子,说道。
“老话说,女子手如柴,无财也有财,男子手要绵,无钱也有钱。吾相姑娘手若干姜,命中当有大富贵,详情老夫尚需相过姑娘头面方可得知。”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袁月苓心中好笑,顺手就把周嵩往前推了一步。
周嵩噘着嘴,任由那双粗糙的大手在自己的头顶脸面游走。
“啊,时代是不一样了,如今的女子,非出家亦可落发……”一开始,瞎子似是调侃又似是感慨,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姑娘,”瞎子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了:“老夫下面要讲的话,不中听。你若是不想听,老夫亦可以不讲,你我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师傅,你有话直说就好,我这人心宽,接得住。”
“好。”瞎子又摸索着坐回了树下的小马扎上。
“姑娘你余生虽可有富贵,但这衣禄却非姑娘命中所定。敢问,姑娘可曾有夫婿?”
“……没有!”袁月苓一怔。
“如今身葬何处?”
“说了没有!”袁月苓有些无语。
“不对,老夫这实卦从无失手。吾观姑娘乃残魄转生克夫旺己之相,气运财运皆夺自夫君,而恋慕姑娘之人必因气运大损而早亡。姑娘今年虚龄二十,而气运正旺,乃应有新欢,故有先夫葬于何处一问。”
周嵩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说过,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跟我先夫先夫的。”袁月苓有些好气又好笑:“你算不准就说算不准,我又不笑话你。”
“吾观姑娘非心术不正之人,乃命数如此,方才好心规劝。姑娘若余生淡泊清心,应可得安。若欲壑难平,则需将受害之人安葬妥善,供奉祭拜。不然怨念不得超度日久成煞,反噬汝身,万劫不复矣。”
“……”袁月苓推上轮椅,转身便走。
周嵩从裤兜里翻出5块钱,匆匆放在瞎子手里,赶紧跟上。
“唉,枯荣生死皆是造化,非吾等凡胎之力可逆也。”瞎子摇摇头,起身收起马扎和粉笔,又去树杈上摸……
“咦,我的招牌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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