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得入执掌古今经籍图册、国史实录、天文历法等事的秘书监任事,或许是一桩清贵之极的差遣,朱芝却苦不堪言,每日从秘书监坐班回来都是头晕脑涨、身心疲惫。
不过,他年过三旬需要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不能再任性妄为,还时时处处向大宅伸手讨要家用。
这日朱芝回到宅子里,婢女端来一盘井水镇过的西瓜,他坐在廊下,看着狭窄的庭院堆放些杂物,想要动手收拾一番,却听到院子有人在叫:
“大哥、大哥!你可曾回来?”
朱芝抬头看去,却见二弟朱桐一副短打装束,手按着腰间的挎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井水镇过的西瓜,大哥从衙门回来还真会享受啊!”
朱桐抓起一块西瓜,连啃几口,叫凉气沁入心脾,嘴里大呼畅快。
朱芝这才注意到朱桐衣衫下摆沾染了些血迹,指着皱起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又跑哪里招惹是非了?”
“你说这啊,”
朱桐这时候才注意到衣襟上还有血迹没有洗净,哂然笑道,
“丰月楼这段日子生意甚是红火,却不想遭杨成彪那厮嫉妒,嫌丰月楼压了他家的生意,又欺朱府非同往时,连日来怂恿数十个青皮跑到丰月楼闹事。我忍了他们好些天,今日再也按捺不住,带着吕靖他们几人到丰月楼坐镇,逮住那些青皮狠狠收拾了一通……”
“你们没有吃亏吧?”
朱芝微微一叹,将朱桐打量了好几眼,见他身上除了衣襟有几处不明显的血迹外,却不像有什么地方伤着了,才稍稍放宽心来。
朱芝很早就在朝中正式任事,还一度外放华陵县任县令。
虽说后来为了与京襄划清界限,朱芝听从父亲朱沆的命令,放弃华陵县令的官职回到建邺,但官身还在,去年也顺利在秘书监补了缺。
朱桐却一直留在朱沆身边,也不是好吃懒做,主要还是朱沆早年深得先帝信任,肩上的担子极重,身边需要嫡系亲信处理公务。
按说朱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了一定年纪直接补个官缺,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却偏偏在绍隆帝继位后,吏部不认这个账,认为朱芝已经占了朱家恩荫选官的名额,朱桐没有参加过科举就不得直接任官。
朱沆如今改任鸿胪寺卿,差遣甚是清闲,身边有吕文虎等人照料即可,朱桐在宅子里闲了一段时间,见朱府内外上百张嘴,仅仅依赖朱芝与父亲朱沆二人的俸?,日子过得窘迫,便凑了些本钱将有酒类榷卖权的丰月楼盘了下来,专向杨家桥与水津桥一带三百家酒户供应酒水。
大越对酿酒实施榷卖制,州县地方主要由官办酒务控制酒曲的销售,所有酿酒人家以及食肆酒楼,都需要向官办酒务购买酒曲酿酒。
建邺作为新的京城,酒水消费极大,酒水榷买制度有别于地方。
除了允许民户向官办酒务购买酒曲私自酿酒外,建邺城及附廓的脚店酒户(特指小酒楼、小酒家)一律禁止私酿,只能按照划定的区域向官办指定的十二家正店购酒销售。
这十二家正店,又名十二楼,除了正堂经营堂食外,更多相当于酒类批发商,但每年需要向榷酒务缴纳一定的酒税,也称之为买朴。
这些年朝廷为弥补军资缺口,与其他赋税一样,酒税征得极重。
十二楼拿下建邺城及附廓区域的酒专卖权,却非稳赚不赔,有些经营不善的东家将酒楼盘出去,也是常有之事。
朱桐盘下丰月楼后花了很多心思改良酿方、改善酒楼的经营,除了堂食经营风生水起外,酒水批发生意也渐渐红火起来。
虽说榷酒务对各家正店的酒水批发销售都划定了区域,却无法根除脚店酒户暗地里的私买私卖,更不要说酒客对酒质的感受、挑选更为敏感。
丰月楼日益红火起来的生意,自然就惹起同行的嫉恨。
而十二楼背后,哪个不是背景深厚?
朱桐说的这个杨成彪,不仅有个在建邺府任通判的兄长,还有个妹妹入宫为妃,实乃大越新贵。
杨成彪本人不成器,没有去谋一个正经的官身,但在大越朝经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是他经营的映春楼与丰月楼相去颇近,生意受丰月楼压制也最严重。
杨成彪起初还隐忍了一段时间,觉得朱府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朱沆在朝中的威望也深,但随着生意越发破落,好端端的聚宝盆每日还要倒贴上百贯钱才能勉强维持,杨成彪就再也忍耐不住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
换作其他人当然不敢主动招惹背后站着朱府的丰月楼,但杨成彪却深知与京襄有着牵扯不清瓜葛的朱沆,素为绍隆帝不喜,甚至动不动就被绍隆帝找机会敲打一下。
朱芝之前还劝朱桐收敛锋芒,却不想杨成彪竟然怂恿人上门闹事,也禁不住深深锁住眉头,担心朱桐他们人少会吃亏。
“那些个青皮,也就看着人多势众罢了,”朱桐想起今日将数十个青皮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大哥你是没有看到我今日的威风,三四十个青皮找上门来,甚是唬人,却被我与吕靖二人就打得落荒而逃!”
以往在汴梁时朱府豢养的僮仆高达数千众,朱芝、朱桐出入都是前拥后呼,而今朱府看似还有五六十个仆婢,但府里府外需要人打点,老太君、荣乐郡主、朱沆身边都需要人照顾,丰月楼也需要固定的人手打点,朱桐身边一般也仅有吕靖二三人跟随而已。
不过,吕靖乃吕文虎之子,虽说没有正经领过兵上过战场,但这些年跟着朱沆、朱芝他们东奔西走,与军中好手交流密切,武技修习早就晋入一定境界了。
再个朱沆之前任建邺府尹期间,身边的侍卫护兵一直都是吕文虎、吕靖父子负责统领,无论是武技还是群殴相斗,哪里是街巷青皮能及?
朱桐也是自幼好武厌文,早年在岚州被徐怀收拾过一番,这些年狠狠下苦功夫打熬过筋骨。
有三五人在一旁撩阵,单朱桐与吕靖二人联手,将三四十个青皮混子打得落花流水,朱芝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担心他们出手太重,怕伤了人命事情难以收尾。
“没有什么大事,吕靖出手就拿了根哨棒,我这柄刀也没有出鞘,”朱桐拍着腰间的佩刀说道,“又不是在战场上杀敌,这些青皮混子,哪里值得这刀出鞘?大哥你不用担心会出什么祸事!”
见朱桐洞察他的担心,朱芝也是神色一黯,声音低哑的说道:“如今不比往时,陛下对父亲忌惮颇深,我们不能让父亲他难做……”
“这几年我们如此克制,与京襄都没有半点联系,还有什么忌惮的?”想到这事,朱桐也是满心郁气。
虽说他早年只是汴梁城里一名纨绔公子,做过不少欺男霸女的事,但这些年东奔西走,见识河淮沦陷后太多的苦难,心志早就不满足经营一座丰月楼。
奈何朱家深受新帝忌惮,不仅他无法入仕,他父亲朱沆被踢去主持鸿胪寺,而朱芝也被踢到一群酸儒聚集的秘书监,整日跟浩如烟海的典章史籍打交道,每日苦不堪言。
都这样了,他们还要处处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忌讳,以朱桐的脾气,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朱芝知道朱桐想说什么,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诉苦说道:“父亲自有他的难处,有些锁链不是我们想挣脱就能挣脱的……”
“有什么锁链挣脱不挣脱的?”今日一番打斗叫内心压抑许久的气血沸腾起来,朱桐说道,“事实早就证明,要不是京襄早就自成一系,以宫中那位的心胸,去年秋冬汝蔡能抵住三十万虏兵进攻吗?”
“……”朱芝摇头苦叹一声,跟朱桐说道,“明日休沐,我正好得闲去丰月楼看看你经营得如何。”
“哪里需等到明日,我们现在就去丰月楼饮酒——今日将三四十青皮打跑,也需要办一桌庆功宴鼓舞士气!”朱桐站起来拉朱芝起身,一起往丰月楼走去。
却不想午后三四十闹事的青皮被打跑,躲在幕后的杨成彪却不肯善罢甘休,夜里又叫管事带着府里收买的几个江湖好手出马,会同平时在映春楼帮衬的几十青皮混子,拿着刀棒再次打杀上门来。
朱桐拉上朱芝、吕靖等一群人在丰月楼里喝了酒,确实叫这伙青皮惹恼了,再加喝多了酒,出手更不留情,当街就打折十数青皮的手脚,才叫人报官处置。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杨德彪的兄弟是建邺府通判,妹妹是淑妃,但朱沆身为鸿胪寺卿,荣乐郡主更是硕果仅存的皇亲国戚,只要没有关键人物受伤,官衙接到办案也是和稀泥。
官衙既不会拿出手伤人的朱桐如何,也不会拘拿闹事的青皮,朱桐还以为这事就此过去,却不想一封弹劾他们朱氏兄弟经营贱业、欺行霸市的奏章与其他多封对朱家不利的密报,悄然递到绍隆帝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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