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乃是户部侍郎宁慈与御营副使张辛二人携旨渡江赶到庐江封赐有功将臣。
徐怀之前孤身驰援京畿,于牛首山召集义勇,迫使虏兵无法再对建邺城进行封锁,绍隆帝当时不想交出诸路勤王兵马的统制权,想拿安定郡公的爵位敷衍应付。
徐怀当时在牛首山将一应封赏都退还京中,表示无功不受䘵。
徐怀事后辩称之所以怠慢皇恩浩荡,实际是懈怠虏兵之策,也因此才会有后续的秦淮河口大捷。
绍隆帝当然“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解释,但册封之事就拖了下来,也没有谁再提及。
这次宁慈、张辛携旨渡江再提徐怀赏封之事,还是册封郡公爵,最大的区别将封爵从之前的“安定郡公”改为“平凉郡公”。
平凉同样也是泾州的古郡名,相比“安定郡公”而言,“平凉郡公”多少蕴含平靖胡虏的寓意。
徐怀这次没有再拒绝封赐,但受封平凉郡公之后,他就借口前线军情紧迫,带着刘师望、张雄山等将前往舒城督战,留徐武江、韩圭以及朱桐等人在庐江与宁慈、张辛以及魏楚钧等人商议“不战屈敌”之事。
虽说葛伯奕提出以“不战”的名义行求和事,但他并没有留在京中推动诸事,似乎一切都是他灵机一动,无意间想到这茬;魏楚钧以及汪伯潜等潜邸系将臣,也没有谁主动站起来提及这事。
不过,整件事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在庐江诸路勤王兵将吏之间传开。
倘若赤扈人不附带苛刻条件就从淮南撤军,徐怀确实无法妄加阻挠。
第一是目前客观的说,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确实没有与总规模超过十五万的虏兵主力在巢湖以西的龙舒水、李陵山一带进行决战的条件;西翼京襄援军、宿卫禁军再加诸路勤王兵马总计才十二万,其中诸路勤王兵占到三分之二,怎么打?
第二是战事拖延下去,除了寿春等城被围守军会变得更为艰难外,除了消耗巨量的粮秣物资以及难民问题会日趋严重外,最终所能取得较为乐观的战果,也只是将虏兵打退到淮河以北去,难以伤其根本。
第三就是诸路勤王兵如今依旧是西翼大军的主力,不仅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臣,中下层武卒以及普通兵卒的求战意志也谈不上有多强。
要不是如此,徐怀也不会用连营以及浅攻进筑这种消耗巨量物资的笨拙策略,一点点的往敌军锋线逼近的;要不是西翼占到三分之二兵力的勤王兵马不堪战,徐怀也不会说此时完全不具备会战条件了。
特别是有求和可能的消息传开来,勤王兵的斗志更是垮得厉害。
徐怀虽然能下令将诸路勤王兵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吏都留在庐江,协助魏楚钧负责军需物资的解运、发放,但并不能完全断绝他们与填入龙舒水沿岸营垒、广大勤王兵将卒的联系。
说实话,徐怀还有些担心这事惹得军心动摇,赤扈人会不会趁机发起进攻。
徐怀不阻挠求和,也可以假装不知潜邸系与赤扈人暗中媾和之事,但不是没有其他意见。
既然葛伯奕等人都承认大越逾二十万兵马屯于龙舒水-巢湖-浮槎山-张八岭一带,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基础,徐怀就顺势提出在虏兵撤出之前,要进一步加强龙舒水等地防线及营伍建设,正式奏请朝廷同意恢复曾经代表王氏一族荣耀、也是他之前封爵来源的靖胜军编制。
新的靖胜军将以在驻扎于舒城、庐江等地京襄援师及宿卫禁军为基础,从诸路勤王兵以及牛首山义军之中招募敢战血勇将卒,共编四镇五万精锐,以范宗奇、乌敕海、余珙、程缙以及周述、余整、蒋昂、傅梁等将为正副统制。
除此之外,徐怀还奏请将荆州水军从荆州兵马都监司脱离出来,直接编到京襄制司辖下,实际上是将荆州水军从地方守兵升格为制司战兵。
在建邺水师溃灭后,荆州水师将是长江沿岸唯一一支成编制的水师战兵;徐怀初期计划荆州水师编水军将卒八千人、桨手、船夫若干,以王章、凌坚为正副统制。
建邺水师残部是彻底被打散后,为荆州水军接纳。朝廷即便坚持要将这部分将卒抽离出来,也无法独立成军。
毕竟建邺水师就剩不了几艘战船,短时间内也没有大规模打造战船募卒操练的能力。
而荆州水军升不升格,朝廷的意见已经不再是决定性的了。
至于宿卫禁军都编入新的靖胜军,这也远不单纯是刘师望、余珙、程缙、周述等将领投向京襄的问题,实是建邺北城哗闹,宿卫禁军广大将卒与朝廷已经失去彼此信任的基础。
绍隆帝这时候真要将宿卫禁军调回建邺,就算广大将卒不闹事,不担心事后遭到清算,绍隆帝就能睡得安稳了?
而他们迫切想着求和,以此确认赤扈人真正的态度,不就是认定刘师望、余珙、程缙等人以及宿卫禁军广大将卒都被徐怀拉拢过去了,不就是认为韩时良、葛钰所部再出意外,朝野将彻底落到京襄的掌控了吗?
现在徐怀只是将他们认定的事情变成明牌而已。
徐怀现在奏请新编靖胜军、荆州水师,以此为基础,或能促使虏兵放弃幻想、早早从淮南撤军,绍隆帝又能说什么?
进入五月,江淮动辄大雨磅礴。
李陵山、南淝河以及龙舒河(后世的杭埠河)都位于淮阳山东麓或东北麓的下侧,入夏后历来都是洪涝频发的地方;巢湖沿岸浅淤地区也是如此。
这时候江河漫涨,道路、村寨或淹或毁,这时候不要说组织大规模的战事,双方谨守营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肆意横流的洪水所波及。
这时候除了宁慈、张辛二人代表大越多次前往李陵山虏营,就其撤军之事进行磋谈,新的靖胜军及荆州水师整编之事也在紧锣密鼓进行。
起初双方都是漫天要价,几次相互遣使交涉,进入同样是不适宜作战的炎炎七月,最终就赤扈人从淮南撤军达成一致意见:
赤扈人全部兵马都将保持克制,不会主动对龙舒水等地发起进攻,不会再对寿春等城发起进攻,九月底之前从淮河南岸全部撤出,交还所有淮河南岸所有占领的州县,交还此次南侵所俘虏的上千名地方官吏,不从所占据的地区强掳民众北上。
大越在赤扈人九月底撤出之前,申州之兵马不得越过谷水(竹竿河),庐州之兵马不得越过龙舒水与李陵山的中线,滁州之兵马不得越过浮槎山、张八岭及练子山的分水岭,寿春等守军不得有出城之意图,同时将归德军队率及都将以上的武吏家属,送往赤扈人设于霍邱的大营。
双方互无赔偿,此次撤军也不涉及两国以后的和战,更不涉及河淮、河洛、山东、陕西及河东、河北等广大地区的归属问题。
不考虑背后潜邸系与赤扈人暗中媾和所藏的龌龊心思,单就这份和议本身而言,绝对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接下来就进入执行阶段,双方互相派遣监察官员,还在约定的地方设立烽火台及观察哨营;赤扈人还特地允许荆南军在清流县组织一支五百人规模的骡马队,在其监视之下提前往寿春城运送粮秣等必备物资。
大越这边不仅着手讨论起后续的江淮防御安排来,还拟定在罗望所部荆南军的基础之上,重新组建宿卫禁军。
到八月下旬,江淮等地的雨水就开始减少,天气也凉爽起来,赤扈兵马这时候开始从李陵山、南淝河一线往北收缩;九月中旬,第一批降附汉军通过寿春以西的浮桥撤往亳州;合肥、六安、肥西等城的虏兵也都陆续减少千人以下。
距离虏兵最后撤出期限的前几天,宁慈、张辛二人再次出使虏营,看到虏兵主力确实已经正通过浮桥往北撤走;除了少量监视人马外,寿春城也不再有大规模的虏兵相围。
宁慈、张辛也是心满意足的回到舒城大营,准备在舒城等上两天,等到虏兵撤退的最后时刻,就正式代表朝廷去接管淮西重镇合肥城。
宁慈、张辛赶到舒城的这一天,魏楚钧以及诸路勤王兵很多高级将吏都在舒城,徐怀也是难得设宴款待他们。
酒宴从宁张二人抵达的日昳(未时)时分开始,持续到晡时,也就当世正常用晚餐的时分,一直未见踪影的张雄山走进宴厅,将一封信报递给徐怀,又耳语了几句。
徐怀面带笑容的与一旁陪宴的刘师望、徐武江低声耳语几句,刘师望神情肃穆的说道:“使君下决断吧!”
张辛笑着问:“什么事情这么严肃?”
“没什么,目前确认虏兵主力已经撤出淮南了,此时南岸还剩下三五万断后兵马,虽然说都是精锐,戒心也应该不小,但吃掉他们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徐怀笑着说道,“我准备下令将断后虏兵吃掉,诸位觉得如何啊?”
“……”
宁慈、张辛、魏楚钧以及代表诸路勤王的兵马都部署、副都部署等等,这一刻就像被雷霆劈中一般怔立当场。
魏楚钧急忙结结巴巴说道:
“和…和议,乃,乃陛下手诏裁定,郡公即便执意要擅权独为,但从龙舒水出兵到淮河南岸超过两百里,除了授人口实,怎么可能真有机会歼灭断后虏兵?你如此妄为,纯粹是想陷陛下于不义!请郡公三思,莫要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天宣帝与数千宗室子弟被拘漠北,过个猪狗不如的生活;数以千计的大越妃嫔、公主贵女,在浣衣院里任由虏人蹂躏践踏,生不如死;河东、河北、河淮、河洛、陕西、山东沦陷,数百万大越黎民惨死,两千万大越黎民苦受奴役——现在尔等跟我说一说,该怎么做才叫义,什么又叫作不义?”徐怀按刀站起来,虎目盯着帐中饮宴众人,厉色问道。
这时候两队甲卒从两侧打开的门户鱼贯而入。
徐怀淡然说道:“为防止消息走漏,请诸位留在这里继续饮宴以待捷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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