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阴晦,江风微拂,鸟雀从芦苇荡里惊飞。
唯有淠水完全不为一旁即将展开的血腥厮杀而动容,千古如一,滔滔不绝的流入淮水——此时淠水水势犹大,在四五里开阔的汇流处形成清浊分明的分水线出来。
浮桥被纵火点燃几片栈板,虽然没有造成大的损失,但检查损失、替换栈板需要时间,却是一艘战帆船先从北岸赶来,但没有在浮渡口处靠岸,而是直接驶入淠水河中,就近观察战场。
这时候选锋军两千重甲步卒已经在南岸虏兵的营区之前完成结阵,每百人为一队,在中路形成两个大的锥形战阵,开始往前推进……
锥形阵最利强行突击,战斗队形,前锋如锥,两翼坚强有力,目标就是从狭窄的正面凿穿敌军,由前锋突破、割裂敌军的防御阵型,两翼战卒扩大战果,非勇悍无比的将领与精锐战卒不能胜任。
两千选锋军披甲重骑则以若干个鱼鳞状的小方阵,结成两个前凸鱼鳞阵,紧挨着重甲步阵的侧翼前行。
而规模更为庞大的契丹骑兵,此时正与两翼的敌骑进行激烈交战,正拼命将虏骑压制回去,为选锋军重甲步骑的快速推进排除干扰、扫清障碍。
第一批以最快速度赶到河口,抢占坡岗,驱逐、抵挡敌军阵前突击、袭扰,为后续步骑赶到战场进行短暂休整创造有利条件的两千选锋军甲骑与四千契丹骑兵,这时候则作为预备队驻留在后方的坡岗之上。
他们只需要随时关注战场的变化,在需要时才会重新投入战场,总之除了争取一举将敌军横于浮渡之前的拦截阵列无情的撕碎外,还要防备此时尚在营垒之中的虏兵随时会出营增援。
史琥、撒鲁合等将勒马停在萧燕菡身侧,专心致志盯着战场上的一草一木。
徐怀需要随靖胜军主力一起开拔,却是张雄山、刘师望连夜北上,与前锋兵马会合。
刘师望凝望远处的滔滔淮水,禁不住担忧的问道:
“不知道姜佥事此去楚州,有没有成功将淮东水营成功调动出来?”
也是到正式拟定突袭计划之时,刘师望才得知邓珪这几年一直与京襄保持秘密联络,但细细想来却又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邓珪虽说少年得名,很早就高中武举,但入仕二十年却只能在巡检使等低微武职上辗转,失意之余也早就识尽世间炎凉。
刘师望与邓珪有着相近的人生阅历,也更能体会邓珪早年的心境。
这种心境令他们对世事、对京襄、对大局有更为客观、深入的认识,不会轻易被浮华名䘵权势所遮挡。
相比于他,邓珪更早、更深处接触、楚山众人,甚至在平靖桐柏山匪乱时还并肩作战过。
只要深入研究桐柏山匪乱,就知道当时的局面有多诡异复杂,邓珪作为平靖桐柏山匪乱的真正参与者,甚至还是名义上的主导者,他对徐怀及楚山众人的认识与体会,怎么可能不深刻?
刘师望现在就担忧邓珪在游说或者说控制顾藩时出什么岔子,导致淮东水营无法及时出动。
而这也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就算未必事事如意,也无碍大局了。”萧燕菡转头笑着说道。
淮东水营此时驻扎于楚州,溯流相距淠水河口有五百余里水路,怎么都不可能在两天之内赶到淠水河口的。
不过,照他们事先拟定的方案,乃是在姜平赶到楚州报信后,邓珪第一时间游说或控制顾藩调动淮东水营会同他们提前驶入两艘铁壳子楼船溯流杀入洪泽浦,从下游牵制住一部分虏兵水师。
与此同时,信阳水军会从上游冲击虏兵设于潢川、淮川、颍口等地的封锁,尽最大限度的削弱虏兵于淮河两岸的摆渡力量——上下游同样受到猛烈的进攻,虏兵就算在淠水河口还掌握大量的舟船,也绝对不敢轻易大规模摆渡运兵的。
只要令虏兵短时间内无论是将殿后兵马撤往北岸,还是往南岸增派援兵,都无法从容完成,就能给荆州水师从长江水道转入淮河、彻底封锁淮河争取到足够时间。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最终能做到哪一步,还是要实时根据战局的发展、演进,进行调整。
“郡主所言甚是,战局未必尽如人意那么完美,但第一步摧毁其浮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刘师望一展愁容,笑着与众人一同往虏兵营区望去……
赤扈人之所以选择淠水河口修建浮桥,除了此处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外,更重要一点就是河口以东,南北两岸皆有大石可固定铁环索。
不过,淠水河口附近除了这一小截石崖,其余皆是泥沙沉积而成的沙洲地貌。方圆二三十里的河口三角洲,不仅地势低陷、汛季易为水淹,地基也浮摇松动,不利于修筑坚固的大寨。
淠水河口作为赤扈东路大军此次南下最为重要的中转基地,浮渡也是连接南北两岸核心枢纽,大营的修筑当然不敢有一丝马虎。
赤扈东路大军渡淮之后,在选定渡口的南侧与东侧,分别在当地人修建的垸寨基础上,一倚淠水、一倚淮河建造了两座大营,仿佛门户将浮渡、水营码头遮蔽在内侧;然后又分别依托这两座大营,修建数座环护小营。
赤扈淠水河口营区的布局特点,使其在浮渡的正面形成了一个漏斗形、约有七八里纵深的缺口。
选锋军六千精锐步骑会同八千余契丹援骑连夜从淮阳山北麓大营开拔,沿淠水东岸北上,就是要从这个缺口杀进去,摧毁其浮渡,短时间内打断虏兵于淮河南北两岸大规模快速调动兵马的能力,然后通过信阳水师与淮东水营从上下游牵制虏兵水军,为荆州水师大规模杀入淮河,彻底将殿后的虏兵封锁于南岸争取时间。
“不够杀的啊!还以为杨老狗、那个不黑不白会将全部殿后兵马都从营垒里拉出来列阵呢——一战定胜负、大家都省事不好吗?”
徐惮作为重甲步营的统兵都虞候,战前被严禁第一时间就在出现最前列冲杀,他很是不满的看着前方比想象中要单薄得多的虏兵防御阵列,扬声跟相距数十步、同样在阵列之后督军推进的孙延观抱怨起来,
“他们是不是想着故意诱我们杀进来,然后主力再从营寨里杀出来切断我们的退路?好一招‘请鳖入瓮’啊,可惜他们今天请来的鳖有点大啊,他这只瓮装不下!”
“你小子才是鳖,你全家是鳖!”孙延观哈哈一笑,说道,“他们当然怕将缺口堵得太结实,真将我们拦在外面了,或者吓住我们啊!”
很快前锋线与敌阵拉近到一箭距离左右,如蝗箭雨从敌阵中射出,孙延观也不再跟徐惮搭茬,专心致志盯着战场上的细微变化,眼睛里流露出对虏兵的凶残的光。
说实话,怯不黑、杨景臣真要将三万步甲以及四千轻骑、四千披甲重骑都拉出营垒结阵相待,今天这一仗还真不好打。
在预定的方案里,他们也考虑过敌军殿后兵马闻讯全面出动的可能,那他们的应对策略也要做相应的调整:
突袭兵马可以先选择试探性突击,但倘若试探出虏兵抵挡较为坚决,估计短时间内难以形成突破,则应转为控制外围战场为主,等待靖胜军主力携带一部分轻便战械赶到后再进行新的进攻。
现在契丹骑兵已经成功将两翼的虏骑压制回去,使虏兵封挡营区缺口的正面阵列彻底暴露出来,仅不到八千步甲列阵,还是战斗力及兵甲较弱的降附汉军,也没有什么战械摆布出来,众将当然有信心一举杀穿过去,也决定直接投入足够多的进攻力量。
说到底还是赤扈人太贪心了,既没有提前预料到京襄会从契丹残部紧急调来八千精锐轻骑,却又想着将京襄的突袭兵马诱入营区内侧断路一举围歼。
这也说明赤扈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邛崃山道的存在。
年初徐怀宣称要在枞阳与秋浦两县间修建长江浮渡,之后数月也的确大张旗鼓的力行其事。
这么做一方面是麻痹虏兵,令虏兵误以为京襄完全没有与之争雄长江水道的水军力量,这也是将一部虏兵水师诱入枫沙湖之中歼灭,斩获枫沙湖水战大捷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就是借助修建浮渡,隔绝长江水道,同时与枞阳、秋浦、铜陵、庐江等地的驻军一并,将江淮与荆湖的东西信道完全切割开来。
要不然的话,就算虏兵一时意识不到邛崃山道的存在,意识不到吐蕃东翼的打箭炉与长江上游的嘉州、黎州仅相隔三四百里,但只要大规模将契丹人马通过长江水道东运,就很难完全保密。
这么多人马的吃喝拉撒,以及从枞阳穿过淮阳山南麓的山岭进入霍山境内潜伏下来,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最好的方案,就是封锁信道、隔绝东西,而且封锁也要做到不着痕迹,令赤扈人完全意识不到这是封锁。
当然了,徐怀早就有从契丹秘密借兵的计划,只是一开始没有想到潜邸系会与赤扈人这么快媾和,仅仅想着在龙舒水、李陵山对峙中,已方能秘密多八千到一万骑兵可用,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后面的局势变化,徐怀完全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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