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青衣岭大营?!”
朝阳初升,陈子箫勒马停于吴寨河,眺望营城依青衣岭东北崖层层叠叠而上,大体能分辨山脚到北崖总计有四层防线,每层防线以石阶或栈道相接,皆依崖临壑,间有数层关城拦堵。
陈子箫都难以想象倘若徐怀率楚山精锐驻守,赤扈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从正面将青衣岭强攻下来。
或许这是永远都不能完成的任务吧?
张雄军、韩路荣等人都是第一次来楚山。
陈子箫当年为了在大越俘弊虚弱的腹心之地搞些事情,牵制大越对契丹的用兵,在桐柏山潜伏数载,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山水,知道早年青衣岭东北崖下,仅有一座十数人家的小村庄。
不到两年时间,青衣岭营城建成如此规模,实难想象徐怀在里面投入多少代价跟心血。
“却可惜青衣岭还是太偏于一隅了!”徐怀盯着青衣岭营城,皱着眉头说道。
“时势变化无常,”徐武江将大氅往后掀开,手按着腰间的佩刃,昂首说道,“建青衣岭营城时,谁能想到青衣岭以西三百里都要你来防守?”
“得,你也不要来安慰我了!”徐怀苦笑道,“你再安慰我,我想到几十万贯钱粮砸这里面,还是会心痛!”
徐怀即将就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胡楷前日也提出要将蔡州东部的确山、淮川、新蔡三县划入楚山行营防区。
在楚山行营所辖十一县三关这么大的防区里,青衣岭营地与北面的确山县城相距离不足三十里,从大的防区建设上,这就有重复建设之嫌了。
何况青衣岭与确山还受到上蔡城的庇护。
而从青衣岭往东到汝口,则是一马平川,真阳、淮川、新蔡等县域中小型城池矗立河淮平原之上,没有山川之险能挡住赤扈人的骑兵,直抵淮水北岸。
而到冬季,淮水上游也会冰封,赤扈人的骑兵则能肆无忌惮穿插到南岸的罗山、潢川等县。
在整条防线的中部、东部,并没有一座像青衣岭营城防御如此繁复、严密的雄镇屹立于淮水河畔,令虏兵有所畏惧。
倘若时间能够回溯,早知道自己会接手桐柏山及以东整个光州的防区,徐怀定然会将有限的资源,用于无险可守的新蔡、淮川或者潢川、固始等地。
“节帅麾下兵马有限,即便集结光州地方兵勇,分守诸关城也非上策,”陈子箫说道,“以我拙见,淮上守御,应该虚外而守内……”
徐怀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虚外守内,说白了就是在兵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分散驻守诸城是大忌。
确山、淮川、真阳、新蔡以及潢川、固始、光山、罗山等城,不仅不应该派精锐兵马驻守,甚至还要做好必要时果断放弃的准备,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内线两到三个核心节点上。
这就是虚外守内。
在这种战略选择下,青衣岭营城建造如此严密,往北能兼顾确山,往东能兼顾真阳、淮川等城寨,自然便是“守内”的一个核心节点。
另外一个核心节点,便是背倚九里、平靖、武胜三关的信阳城。
所谓“虚外”,不仅仅要限制在确山、真阳、淮川等地部署的兵马规模,更要提前将这些地方的民众提前往荆湖、南阳等地疏散,而不是等虏兵大举南下,看着十数万计乃至二三十万的民众来不及撤离而惨遭屠戮。
然而这同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矛盾。
那就是民众提前大规模往荆湖等地疏散,光州境内的农耕生产会大规模荒废下来,楚山行营就很难直接从当地征取充足的粮秣,也就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形势,徐怀也不能奢望面面俱到了。
“史先生、鸦爷他们过来了!”
这时候有十数骑从营城驰出,往这边汇合过来,带人在外围警戒的王章策马过来说道。
半炷香后,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策马驰至吴寨河畔,下马迎过来问道:“你们怎么连夜从北面驰归?”
“殿下已前往襄阳,为防虏兵滋扰,我前夜从襄城东进驱逐虏兵斥候,昨日黄昏得知殿下已进唐州,就从北面连夜南下了!”徐怀说道。
“殿下昨天就到唐州,那要是马不停蹄,岂不是现在可能已经到襄阳了?”郭君判欣喜问道,“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虽说徐怀对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信任,但也不可能提前派人赶回楚山,将景王赵湍及周鹤等人的行程相告。
而蒲坂所议之策,此时还是绝密。
不过,在史轸这个老狐狸在,郭君判、徐武坤都不难想象景王赵湍此时前往襄阳所为何事。
形势虽说恶劣,但他们的拥立之谋到这一步,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
也唯有景王到襄阳登基称帝,他们在楚山才能从荆湖等地获得真正的支持,而不是还继续咬着牙自讨腰包,苦苦坚持桐柏山沿线的防线建设。
众人当然也是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郁心情,皆神采飞扬起来。
“这下子我们总得能捞到一官半职了吧?”徐武坤笑着说道。
“先进营城再说!”徐怀说道,“连着赶夜路,途中都没有歇脚,正饥肠辘辘呢!”
“你是急得见柳姑娘吧?”郭君判笑道,“不过没有料到你们会从北面回来,柳姑娘她人还在淮源,立时派人传信,怎么也要将晚时分才能赶过来见你……”
…………
…………
“殿下还是很够意思的啊!”
众人回到营城公廨大堂,听徐怀介绍蒲坂、襄城两次议事的内容,特别是得知景王将桐柏山及光州的防御及军政大权,都交到徐怀手里,郭君判都忍不住咂嘴叫道。
自前朝始,州一级的地方主官名称经历四次变化,曰节度使、曰防御使、曰刺史、曰知州。
节度使权柄最重,特别是前朝中后期,节度使之职父子相承,最终形成藩镇割据地方的局面。
大越立朝之初,为了革除前朝藩镇割据的弊端,节度使一职彻底演变成虚衔,不再实授,地方上以知州执掌军政职事,同时对知州有制衡、监驳之权的通判、录事参军等职事,也都受朝廷委派士臣担任。
这基本上杜绝了知州专擅地方的可能。
徐怀此时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义州的职衔,统掌桐柏山到汝水河口的防区,虽说还是知州之名,但防区之内人事、财赋、军政诸事,悉由徐怀决之,这实际上被授予的是类同于节度使的权柄。
也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被称为“节帅”。
徐怀却没有郭君判他们的高兴劲,甚至还有些苦涩。
以往他统兵作战屡获大捷,很关键的一点在于避实捣虚。
没有什么必守之地,兵马来去如风。
朔州可以放弃;突袭岚州城,岚州城随即放弃;奔袭太原之后,将十万军民接出,太原随之放弃,始终注意避免与赤扈精锐战力交锋,才得此虚名。
他现在虽然成为坐镇一方的“节帅”,却再也没有办法来去如风,而太原之一役,也很难再令赤扈人忽视他的存在。
赤扈人一旦兵锋南转,楚山必是其他进攻的一个重心。
目前胡楷虽然主张杨麟率右骁胜军守上蔡,还能稍稍屏护楚山的侧翼,但真等到赤扈大军南下,兵锋难遏之时,为确保南阳及襄阳无忧,到时候胡楷还是会将右骁胜军往西南收缩。
徐怀也不知道到时候要填入多少血肉、尸骸,才能在淮河上游铺筑一道令赤扈人跨越不过去的巍峨长城。
徐怀此时也不急于讨论楚山行营及州县职位的分授,而是要先将楚山守御的核心战略先确定下来。
“陈爷所言甚是,我们即便收编义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兵马,也远远不足以分守诸城,只能以淮源、信阳、青衣岭三处为核心虚外而守内,”
史珍也赞同陈子箫的主张,蹙着眉头说道,
“也要提前做好必要时放弃除信阳、淮源、青衣岭及九里、武胜、平靖三关之外所有城寨的准备——所以节帅接管义州的第一步,就要立时将义州州治,从璜川迁往信阳,楚山行营大帐也要从青衣岭迁往信阳。不过,义州隶属于淮南西路,殿下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京西南路包括襄阳府在内,应该会很快就咸服于殿下帐前。不过,从襄阳派遣使者前往寿春(淮南西路治所,又称寿州)交涉,这当中不知道会拖延多久才能完成交割……”
桐柏山以东,包括信阳等城在内的淮河上游地区,立朝之初就归属淮南路所辖;后期淮南路分置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则归属淮南西路所辖。
然而信阳、璜川两城以南的平靖、九里、武胜三关,位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乃是从河淮进入荆湖北路、京西南路的要冲。
因此,从江淮防线建设的整体权衡,才一定要将光州从淮南西路划出,并入楚山行营。
说白了,景王赵湍倘若要在襄阳登基,必须要看到这一防线是受襄阳所能直接掌握。
现在显然是徐怀及楚山行营,才算景王赵湍的嫡系兵马,淮南西路不是。
胡楷甚至还建议将除光州之外的淮南西路、淮南东路都划给鲁王一系分治,以换取他们对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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