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接到电话,阿汀九点才到医院。
门口刘招娣等了不少时候,远远瞅见她便大大松口气道:“可算来了。”
旋即走下台阶,偏头看向自行车前作呼哧呼哧喘气的壮女人,“这是……”
“是学校宿管的阿姨。”
宋家事发突然,王君徐洁想陪阿汀上医院来着。
然而这趟出去肯定赶不及闭寝前回来,得填请假单、打电话获取班主任以及父母的同意。一番折腾下来保准耗费不少时间,何况三个大姑娘夜里出门多有风险?
所以两人为请假外出理由吵闹到天翻地覆,宿管阿姨不理睬,直接回房间扛出自个儿的九二自行车,拍着车座喊:“别吵吵了!你们回去睡你们的,我送她去医院!”
堪称威武霸气。
之后更是以狂踩脚踏板,硬生生将四十分钟的路程压缩近半,最终累成这副模样。
阿汀小声解释完,向她认真道谢:“谢谢您送我来医院,今晚麻烦您了。”
“得了,进去看你妈去。”
刘招娣作为长辈,掏空肚里墨水说了几句好听话。宿管阿姨不耐烦地挥挥手,屁股往坐垫上一放,自行车转向往回骑。除了那呼哧呼哧的粗重呼吸声外,还有钥匙哗啦啦碰撞的声音,以及被汗水完全浸湿的后背衣裳。
“走吧。”
刘招娣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医院里人不多,走廊空空荡荡、两条小灯打得幽暗。有些凉,有些阴,还有浓浓消毒水的味道。
前台护士困倦地打着哈欠,电梯似乎也在犯困,头顶的红色数字慢吞吞地跳动。阿汀焦躁不安地绞起手指,忍不住问:“我妈妈怎么样了?”
“还没醒,说是血压高、受到刺激太大了,一下那个什么心脑管还是肾脏什么的有风险。”
刘招娣照搬医生那儿听来的话,实际上半懂半不懂。阿汀问她有没有脑出血,她只隐约记得医生提起过这个词,具体就……
支吾到最后,只能含糊道:“进门问你哥吧。医生前头跟他仔细说过,他应该听得全。”
近日忙成失踪人口的哥哥也来了。
阿汀轻轻嗯一声,又问:“为什么我妈妈突然这样?医生说受到刺激那是……”
“呃。”
正要开口,电梯抵达楼层。
刘招娣揽着阿汀进去,电梯启动时产生轻微的失重感。她犹豫不决,不晓得能不能擅自参与到宋家家事中,将大人都无法承受的事实告诉小小丫头。
只不过,光是低头看到阿汀低低垂落的脖颈,犹如这段般的脆弱,一片瓷白肌肤在灯光下冷冷的蔓延。如此郁郁寡欢,做为人母的她很自然地心疼起她。
心疼林雪春心疼他们全家,最终开口:“今晚不少人来你家闹事,有个姓孙的龟孙子,好像是你爸妈前头认识的,还干了很多对不起你家的事。你听说过这号人么?”
阿汀摇头。
“他说。”
不免停顿好几秒,刘招娣低低道:“他说你们家有个小孩不是掉河里淹的,是被个什么龙哥活活……”
下半截话语太过残忍,她说不下去,声音仿佛踩在薄薄冰面上,越放越轻,生怕踩破冰层、惊醒河底长眠的生命那般。
恰巧的叮咚一声,电梯再次打断对话。
刘招待没往下说,两人脚步匆匆走到病房门口,迎面撞上个年轻小护士,。视线再往里走,便是宋敬冬静静伏在病床边沿、额头抵在林雪春的手边,似疲惫又似受伤的动物,无声无息舔着伤疤。
“来了?”
护士给她们让道,提醒她们小声说话。动静被宋敬冬捕捉到,他抬起头,眼睛周边泛红、血丝分明,难以分辨究竟是熬夜做文章留下的生理特征,还是刚刚趁着无人崩溃了一场。
他招手,阿汀步步走近,看清了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确实是48岁的林雪春。
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大嗓门,与敢爱敢恨无所顾忌的暴脾气配套,平日吵吵嚷嚷到不行。乡里有言道:有林雪春在的地方,方圆千米不得安宁。独独今日如此沉默,嘴角下沉。
阿汀喊了声哥哥,语调里已经掺杂点哽咽。
“哎呀没事。”
宋敬冬一伸胳膊将人揽进怀里,手掌揉她的脑袋瓜子,“妈血压偏高,情绪激动又冲高点,没有脑出血没有并发症,休息休息就好。”
他口吻非常轻松,仿佛天晴太久下个雨的理所当然,转而问:“你明早没课?”
“明天下午有。”
阿汀吸吸鼻子说:“我请假……”
“再说吧。说不定妈明早睡醒,一脚踹你回去上课。”
宋敬冬笑着站起身来,照常如春风般温和:“医院里有不少空病床,不管枕头被子而已。我先回家里看看,拿点东西。你饿么?要吃点什么?”
阿汀没心情吃,左右看看,生出疑惑:“爸爸不在这里吗?”
众所周知宋家夫妻感情好,面上吵吵闹闹没休止,其实永远伤不到筋骨。他们俩日常形影不离,无论谁在医院,另外那个都不该缺席。——除非有重大的意外情况。
阿汀看向刘招娣,刘招娣露出复杂的表情,说不出所以然。
因为宋于秋不见了。
林雪春晕倒前口口声声让他给儿子报仇,让恶人杀人偿命,整条巷子的门户都在场。当时宋于秋带着刀开着车走掉,老半天没回来,着实让人感到忐忑。
真闹出人命就糟了……
拿不准的事刘招娣不好支声,免得小姑娘胡思乱想。
倒是宋敬冬站在她身后说:“爸在公安局做口供,应该没那么快回来。你在这陪着妈,我顺道去看看。”
阿汀没瞧见她俩做手势隐瞒她,只听到两人脚步声出去,掩上门。不到五秒又打开,宋敬冬探头调侃:“别趁我们不在躲着哭啊,妈最烦那个知道吧?”
“知道了。”
阿汀老实巴交地点头,门关上。这下病房只剩下一盏小灯幽微,周遭寂静。
她在床边站好久好久,小小呢喃一声妈妈,没得到回应。
“妈妈。”
不厌其烦地叫上十遍二十遍,搁在正常情况下,老妈子早就不耐烦地掀被而起,破口大骂:嚷嚷啥?有啥好嚷嚷的?你今年十八还是八岁?妈妈妈个没完,没断奶啊?
但眼下没有。
她既没有动嘴皮子,也没有睁眼皮,仅仅死气沉沉地躺着,面无表情。
阿汀抿着唇慢慢坐下来,想起分家前夕,妈妈坐在河边讲述宋家过往的画面。
想起那条漫漫长河,那天她娓娓道来的温柔与心碎。想起她始终不变的刀子嘴豆腐心,她的勤劳能干以及不怕苦累。不禁感到压抑:明明、明明她那么努力了啊。
世上难事千千万,养育子女难又难。
要想做个好妈妈,无异于难上青天。
毕竟妈妈象征着牺牲、背负,意味母亲的身份自然而然排在妻子、女人甚至人的身份之前。你的名字、你的个性大大削弱,你的兴趣爱好、你的理想抱负不再重要,意味你的当务之急是扮演好妈妈的角色。
你得辞去工作专心教养孩子、舍弃睡眠时间哄他、放弃光鲜亮丽的衣裳裙子存钱养他。你必须保护他不磕到绊到、冷到、热到、饿到、渴到。众所周知孩子格外脆弱,而世间处处充满危机。你得守护他,不被绚烂的烟火所诱惑,不被阳光下的阴影所拐,不被风雨雷电、不被水火意外所伤。
你得以日继夜的观察她、照顾她的心灵,不能生病不可扭曲。
妈妈这个名头很大,很重。假如设置成考试,恐怕合格率远远低过高考重点大学的录取率。
而林雪春。
她是地道的农村妇女,言行举止里带着一股儿抹不掉的直率,近乎粗俗。她落后,她笨,她大字不认识几个但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合格妈妈。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事情?
为什么连梦里都不得解脱?
她在冰冷的河底徘徊很久了,犹如无所归依的魂魄,依稀瞧见远处孩子的一抹黑点:
“妈妈来呀。”
他手舞足蹈,他奶声奶气道:“妈妈窝在这里,你来呀!”
他的笑声清朗、在天地间回荡,于是她拼命地追。
“阿泽。”
林雪春翻过山川河海,双足赤‖裸而肿胀,浑身伤痛与血汗。可他仍在前头飘荡,像风筝,像飞鸟,在遥不可及的一场梦。
“阿泽你慢点!”
她近乎绝望地看着他越来越远,更远地蹦跳着催促:“妈妈快点!”
“你慢点啊……”
“妈妈很老了啊……”
精疲力竭的叹气溢出嘴唇,林雪春倔强爬起,捡来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额头渗出的已是殷红的血而非汗,她无知无觉地继续追着,出口气若游丝地挽留:“阿泽,慢点。”
“阿泽。”
阿汀这才知道,她那永远四岁的大哥名叫阿泽。
永远四岁的阿泽哥哥,这句话多么沉重,但还能扩充为:被生生淹死的永远四岁的阿泽哥哥。
仿佛被人捏着衣领,扑通一下丢进海里,刺骨的寒冷。
这太难过了,阿汀想着,还得忍住不哭。
宋敬冬出去整整两个小时,带回来大袋的枕头被子牙膏牙刷。
无论怎么看都是独自回来的,阿汀蹙眉问:“爸爸还没好吗?”
她留意到其中的不合理,起了疑心。不过宋敬冬老早想好对策,直说那群人狡猾、自称并非当地人轮不到这边管制。公安局被迫转交案件,以至于那边又要对口供,不晓得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阿汀不太和公安打交道,弄不清里头的弯弯绕绕,不免担心:“那要什么时候弄好?”
不知道。
宋敬冬借来电动车在城里东奔西跑,所有跟老父亲有关的地方都翻了个遍,终究不见半分人影。无头苍蝇般乱找不是好主意,他想了又想,还是选择回来医院守株待兔。他相信,但凡自家亲爹没出意外、还剩下点气儿,就算爬也会爬到医院来,确认亲妈没事之后再怄气。
这是天大的坏事,人总要做好最差的打算。
只是这个打算必须背着小丫头,免得她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保不准半夜里偷偷溜出去找人。万一遇上点什么事,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宋敬冬随口敷衍着,好在阿汀这方面好糊弄,没再抓着马脚不放。
“你去睡吧。”
“肚子饿的话趁热把粥喝了,隔壁空房间,床哥给你铺好了。”
想说不饿,这时候哪里有心情饿,但宋敬冬伸出的右手腕上两个袋子。小的袋子装着香扑扑的粥,大的袋子里头放着一副碗筷,印着并蒂牡丹的大图案。
这是他们家的碗筷,妈妈最爱大红大紫的艳俗调调。
难过的心情突然袭来,阿汀又吸了吸鼻子:“这是……”
“厨房锅里留的,估计是爸妈留着当夜宵的,便宜你了。”
宋敬冬始终用着说笑的态度,将袋子赛在她手里,还忽然凑近过来打量:“没哭吧?”
“没有。”
“外面有长椅,去那边吃吧。”
他笑眯眯赶她出去,关上小半的门,自个儿坐在床边,仿佛在发呆。
五六分钟之后才伸手狠狠地抹脸,手掌盖住额头。
阿汀说不上什么心情。
好像变成碳酸饮料,双腿扎在地上走不动。万千酸涩的小气泡在脚底咕噜噜、咕噜噜地往上冒,在头顶蒸发。带走好多温度,带走好多稳固,骨架交合处微微地打颤,犹如线条松散的木偶娃娃。
没错,娃娃。
手脚僵硬地坐在长椅上,掏出碗筷木登登望着,眼泪突然就涌出来。
她小口小口吃起来,熟悉的清淡的香菇青菜粥沿着咽喉下滑。胃部暖洋洋的,眼泪却啪嗒、啪嗒更为急速地往下掉。
别哭啊。
大家都没哭,你哭了就是认输呀。
她用手抹,抹不干净;
她用掌挡,挡不透彻;
为什么呢?
阿汀想不明白,阿泽也好,妈妈也好,外公也好,为什么是她们要遇到这些事情呢?
这个世界不公平,没有绝对的公平。她很早知道这个道理,知道不该深究下去。但。
原来能够不公平到这个程度。
竟然能够不公平到这个程度啊。
天黑啦。
那段日子里外公总是仰头看着月亮,沉沉地叹:“没关系,还会亮的。”
还会亮吗?
要多久才会亮呢?
在黎明到来前稍微难过点、脆弱点、任性点尖锐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无论多么努力温柔地对待世界渴望温柔,到头迎来的不过是冷水。
稍微垂头丧气下,应该不过分吧?
阿汀避开灯光,黑暗无边无沿涌过来,像一片深深的海,要被瞬间淹没了。
这夜晚真的太黑了。
这世界太满目疮痍了。
很早、更早之前就不会因为世界上有坏人,这个事实而备受打击。但是有很多好人莫名其妙被伤害着这件事,实在让人久久难以释怀。
在这个世上做好人,最初是件天真的事,后来是件又傻又倔强的事,很累。
所以得先缓缓。
我得先缓缓,明天再义无反顾去做傻子。
这么想着,阿汀蜷缩成团,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了。
而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一截笔直的裤腿,停在她面前好久不曾动摇。
“阿汀。”
他低下来,轻柔地抚着她的发说:“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呀!卡文。
我小时候希望做个好人,好像是很平凡很普通的想法,不值多提;
但到现在经历过很多事情,已经发现坚持做好人是件非常了不起、伟大的事。
而且很难很累。
除却善良不提,近来最畏惧的词是:换位思考,感觉是类似道德绑架的东西。
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立场,纯粹以立场出发,世间太多无解。仅仅我而言,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痛苦在于无处埋怨、无处宣泄,无解。
因为理解了所有人的行为举动,我理解你对我的伤害并非故意,我理解你的伤痕累累精疲力竭。
那样的话,我还能怪罪谁?
太多时候剪刀尖端不忍心朝着外人,就只能朝着自己。
所以现实生活中纯善是傻子,甜软难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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